虚阁网 > 萧乾 > 我这两辈子 | 上页 下页
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1)


  一

  编辑约我写一篇关于巴金的文章。我一向怕写定题定时的文章,唯独这一回,我一点也没迟疑,而且拿起笔来就感到好像有个信息应传达给当代以及后世的读者,告诉他们我认识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巴金是怎样一个人。我立刻把手头的一切工作(包括正在编著的《杨刚文集》)全都放下,腾清书桌,摊开了稿纸。

  从哪里开始呢?首先想谈的,还不是我们之间漫长的友谊,而是近两年来由于偶然机会才得知的他的一桩感人事迹。

  1947年,巴金的一位老友在上海一所大学任教。当学生开展反饥饿运动时,学校当局竟然纵容国民党军警开进校园,野蛮地把几十名学生从宿舍里抓走。在校务会议上,他这位老友就愤然拍案怒斥,因而遭到解聘。他只好去台湾教书了。1949年,眼看要解放,他又奔回大陆。不幸,这位向往革命已久的朋友,却在人民政权建立的前夕与世长辞了,遗下幼小的子女各一人——他们的母亲早于1938年就去世了。前年我见到了这两个已进入中年的“孩子”,他们今天正在不同的岗位上为革命工作着。听说这一对孤苦伶什的孩子当年曾受过巴金一家的照顾。

  我想,文章最好从这里开头,就写信给同我较熟的那个“女孩”(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讲了我的意图,希望从她那里了解一些此事的细节。万没料到,我碰到个硬钉子。她回信说:

  萧叔叔:对于您的要求,我实在难以从命。我爱李伯伯,就像爱自己
  父亲一样。他的话我是要听的。他不喜欢我们谈他写他,也不喜欢我们对
  报刊杂志谈及我们和他的关系。在这方面,他是很严格的。我一定要尊重
  他的意见,不写他,也不乱说他……

  接着,还说到巴金对自己的侄子以及其他家属,也同样这样约束。

  看完这封短信,我身子凉了半截。因为以此类推,还有几件事估计也属于“禁区”。唉,写一个不许人谈他的事迹的好人,可太困难了。继而又想,我碰的这个硬钉子本身不正可以用来说明巴金的为人吗?

  1978年《新文学史料》创刊时,编者记起我在咸宁干校沼泽地的稻田里,讲过巴金发现《雷雨》的轶事,就要我把它写出来。我当时说“发现”,这个动词我是经过掂量的,没有夸张。这件事多少是个历史见证人。因为1933年至1935年间,每次我从海甸进城,总在三座门歇脚,《文学季刊》和《水星》编辑部就在那儿。我也认为重温一下新文学史上这段掌故很有现实意义。然而我晓得巴金不愿人提及这件事(下到干校,以为此生与文艺不会再有关系了,我才放松的),他自己更从不提它。要写,需要打通他这一关。于是就写信给巴金,反复强调我的出发点不是褒谁贬谁,只不过希望新的一代编辑们能更及时并认真地看一切来稿。这样,他终于才勉强回信说:

  关于《雷雨》,你要提我的名字也可以,但不要美化,写出事实就行
  了。事实是:一次我同靳以谈起怎样把《文学季刊》办得好一些,怎样组
  织新的稿件。他说,家宝写了个剧本,放了两三年了。家宝是他的好朋友,
  他不好意思推荐他的稿子。我要他把稿件拿来看了。我一口气在三座门大
  街十四号的南屋读完了《雷雨》,决定发表它。

  这里,看巴金对自己所做的多么轻描淡写啊!然而如果不是巴金作出立即发表的决定,曹禺在戏剧创作的道路上,可能要晚起步一段时日。

  不居功,不矜功,厚人薄己,这在旧社会是少见的品德,在今天,也依然是不可多得的。

  二

  1977年初,天色开始转晴,我就同洁若商量托人代表我们去看望巴金一趟。我们托的是上海青年音乐家谢天吉,他那时正在歌剧院工作。由于都是惊弓之鸟,怕我这个摘帽右派会给巴金带来新的灾难,信还是由洁若出面来写。天吉带回巴金写给洁若的信说:

  这些年来我常常想念你们。你说萧乾已六十八岁了。我还记得一九三
  三年底他几次到燕京大学蔚秀园来看我的情景。那时他才二十四岁……想
  不到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我还好,十年只是一瞬间。为自己,毫无所谓。
  不过想到一些朋友的遭遇,心里有点不好受。

  这段话使我想起1938年当他在上海孤岛(在敌人的鼻子下)坚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工作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从远地写信给他,关心他的安全。巴金在《一点感想》一文中说:

  我固然感激他的关怀,但是我更惭愧我没有力量去安慰他那渴望着温
  暖的年青的心。我没有权利叫人为我的安全担心。……我绝不是一个失败
  主义者,我也不是悲观派,真正相信着最后胜利的极少数人中间,我应该
  算一个。

  这两段话相距约40年,然而精神却是一致的:悲天悯人,关心同类,同情弱者和不幸者;为自己,毫无所谓;对世界,只有责任感,没有权利感;在敌人面前不低头,苦难面前不自怨自艾;对前途,充满了乐观和信心。我认为这是了解巴金的人格、作品和人生哲学的一把钥匙。

  30年代初期,北方知识界(尤其文艺青年)曾十分苦闷过。那时,侵略者的铁蹄已经踏到了冀东,而掌权者仍不许谈抗战。一些后来当了汉奸的士大夫却在书斋里振笔大谈明清小品,提倡清静无为。1932年鲁迅先生到了北平,那就像窒息的暗室里射进一线曙光。1933年,从上海又来了巴金和郑振铎两位,死气沉沉的北平文艺界顿时活跃起来。他们通过办刊物(《文学季刊》和《水星》),同青年们广泛交起朋友。很幸运,我就是在那时开始写作的。

  在见到巴金之前,我已经在《文学》、《现代》上读到他不少的作品了。我觉得他是用心灵蘸着血泪直接同读者对话的一个作家,不是用华丽的词藻而是用真挚的感情来直扑人心的。那时,我自己的头脑可是个大杂烩。有早期接受的一点点进步思想,有从大学课堂里趸来的大量糊涂观念,首先是唯美主义思想。我就是带着那些到蔚秀园去找他的。

  记得谈起我对华林的新英雄主义的倾倒时,曾引起他的共鸣。他总是耐心地听,透过那深度近视眼镜注视着对方,然后寥寥几句坦率地说出他的意见。后来我在为《我与文学泻的一文中说:‘’一个由刻苦走上创作道路的先辈近来曾作文否认灵感与天才的存在

  这不仅是破除了一件寒人心的、帮人偷懒的迷信,且增加了正在踌躇的人的勇气。”①这位先辈就是在年龄上其实仅大我五岁的巴金。他对我更重要的叮嘱是“一个对人性、对现社会没有较深刻理解的人极难写出忠于时代的作品”。②从他那里,我还懂得了“伟大的作品在实质上多是自传性的。想像的工作只在于修剪、弥补、调布和转换已有的材料,以解释人生的某一方面”。③

  ①见《我与文学》,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版,第237页(上海书店1981年重印)。
  ②同上第236页。
  ③同上第237页。

  但是他反复对我说的一句是:“写吧,只有写,你才会写。”记得我的小说《邮票》发表后,巴金读罢曾告诉我,作品中那个无知的孩子说的“我不小。瞧,我也流泪了。”那句话,使他受了感动。他就是这样给一个初学写作者以鼓励的。

  巴金和郑振铎的北来打破了那时存在过的京、海二派的畛域。一时,北平青年的文章在上海的报刊上出现了,而上海的作家也支援起北方的同行。1935年,我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手编天津《大公报·文艺》的。不,我最初编的是《小公园》,一个本由“马二先生”主持的货真价实的“报屁股”。然而上海的作家们个计刊物的大小,一时张天翼、艾芜、丽尼等几位的作品就经常在《国闻周报》、《大公报·文艺》甚至那个《小公园》上出现了。这个渠道主要是巴金和靳以帮我打通的。我也因而可以预先编出二三十期刊物,然后去踏访鲁西、苏北的灾区了。

  三

  同巴金过从最密切,还要算1936和1937两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道。当时我在《大公报》编《文艺》,住在环龙路(今南昌路),隔几个门就是黄源。巴金那时也住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的一个弄堂里,正在写着他的三部曲。他主要在夜晚写,所以总睡得很迟。有时我推门进去,他还没有起床。那是很热闹的两年:孟十还编著《作家》;靳以先后编著《文季》和《文丛》;黎烈文编的是《中流》;《译文》则由黄源在编。我们时常在大东茶室聚会,因为那里既可以畅谈,又能解决吃喝。有时芦焚、索非、马宗融和罗淑也来参加。我们谈论各人刊物的问题,还交换着稿件。鲁迅先生直接(如对《译文》)或间接地给这些刊物以支持。当时在处理许多问题上,我们几个人都是不谋而合的。例如我们的刊物都敞开大门,但又绝不让南京的王平陵之流伸进腿来。那时上海小报上,真是文坛花絮满天飞,但我们从不在自己的刊物上搞不利于团结的小动作,包括不对某些谰言加以反击。对于两个口号,我们都认为是进步方面内部的分歧,没参加过论战。当时我在编著天津和上海两地《大公报》的《文艺》版,我不记得曾发过一篇这方面的论争的文章,虽然我们都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下面签的名。记得有一次我出差在外,回来看到郑振铎提倡“手头字”运动的宣言也签上了我的名字。料必是我不在时,朋友们认为不能把我漏掉,就替我签上的,我也因而深深感激。

  那时在饭桌上,朋友们有时戏称巴金为我的“家长”。家长不家长,那两年我没大迷失方向,不能不感激他那潜移默化的指引。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