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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程(3)


  他又踏进这个地方了。直像一家人,他不必通知地就奔到牧师的书房。然而空空的,只有一幅耶稣受难的像挂在那里,使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竟一直奔到牧师内宅来了。他嚷着:“王志翔来了。”然而刘太太只淡淡地说一声:“牧师出去啦。”再没有下文。

  他很诧异。他寂寞地扑奔刚放学的小婷。那小姑娘想往他怀里钻,却即刻为她妈妈拉开了。

  走出牧师家门时,王志翔是垂了头的。他虽然满身罩着阳光,但他却觉得世界对他分外阴暗,窒闷。他开始感到环境对他有些过意不去了。他用很轻的步子,几乎溜着墙边,踱进了育德学校。走过市道,他还猜疑着那些暧昧的注视。

  好了!他终于算逃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他锁上门,第一件东西,他看到他那些只装满了希望与宏愿的箱笼,一切布置安排都依旧不曾移动。

  突然,他倒在椅子上爽朗地笑了。他以为什么都丢失了,都完了。如今,一切似乎又在掌心寻到。他笑起自己适才的胆虚来了。

  然而在宿舍里碰到阔别半月的教务长,那个人却不再净说着“到美国的时候,替我买点无线电书”的话了。他只冷冷地同他握一下手。学生们态度的变化更明显了。没有人再追着叫他“王博士”了,有些见了他,竟远远就避了开去,像是存了什么戒心似的。

  他生气了。他一把抓住一个熟学生的胳膊,拽到房里,死乞白赖地诘问他。

  那个学生先向窗口戒备地瞥了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徐之棠先生告诉我们大伙儿说——说——说老师在医院同——同一个看护‘发生了不好的关系’——昨天徐先生还说——说老师还——”

  ——徐某,好你个踢我后脊梁的人!王志翔狠狠地想,接着又问:“那末,他究竟说发生了什么关系呢?”

  学生这回可给问得茫然地摇了头。他总怕窗口有人偷看,不时张张望望。王志翔急忙跑去把窗帘放了下来。沉默一会,那孩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说:“——说什么有了孩子的话,还说——说这个倒方便,因为师娘是看护。……”

  啊,他不相信人的嘴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料不到这阴险的家伙已摆布他到这步田地了。

  这时,那粉色的影子离他淡了,远了。他更关切的,是曾落在他手里的那只鹿。他觉得这个哥伦比亚的汽球在向上飘,要飘到另外人的头上了。他得伸长了手,踮起脚尖,拼命勾住它,抓紧了它。

  一口气,他跑到牧师家。

  “您不要信他的话,刘牧师,我已经知道徐之棠把我作践成什么样子啦。全是假的,不可能的。他是在同我争。牧师,您不能上这个当。您不信可以去调查。我绝没有同——”忽然他住嘴了。他意识到有些自投罗网。

  牧师先盘问他家里有没有老婆,他摇头。又问他爱不爱那个周姓看护,他又摇头。甚至牧师刨根问底地问他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周女士时,他还坚决地摇头说:“看护那么多,天天换,我哪里记得清!有一个倒常同我眉来眼去的,可是咱们是正经人,绝不会睬她的。我敢对着上帝起誓。”

  “既已到这地步,我成全你。”牧师宣判了,“八千块在我手里,没人能争夺了去。”

  他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师响响地叩了三个头。

  那个夜晚,他重新迈着稳健得意的步子,打着飘逸的口哨回学校去了。一路上他自言自语着:一个打破了的瓮,又锔了起来。一匹丢失了的马——

  晃在他前面的却是一条幢幢黑影,在校门的左边。他吓了一大跳。走近了些,还听到嘤嘤的啜泣声:是女人的。

  ——真是奇遇!

  黑影转过身来了,面孔轮廓还颇熟捻。

  “志翔,志翔!”女人嘎声地喊着。他为那声音吓得抹头要跑。一只锔好了的瓮,又要打破了!“志翔,我等你好久了。天没黑我就来了。门房说你才出门。他们不准我进去等。志翔,医院把我辞掉了——”

  “呕!”

  “忠亮和我完啦。戒指他都扔给我啦。”

  “呕!”

  “志翔,都是为了你。如今,世界上我有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再丢弃我。”

  女人委屈地向他凑近。她需要一副宽肩膀。当一副闪开了时,她便须抓住另一副。

  王志翔一面连连说:“别为了我,我担不起!”一面畏畏缩缩地扶了她的肩膀。事情来得太突兀了,连他这个什么也能应付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唯一他能做的,只是拖了她向前走,向前走,离校门愈远愈好。

  “密斯潘,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暂时先回家去。大家再想办法。”

  快走到胡同口,他忽然带点强迫地大声替她喊“洋车”了。

  “到底怎么说呢,志翔?”女人拦住他。她是说,我到底算不算你的人啊?

  王志翔的心肠快为这古怪世界撕碎了。他疑惑墨色天空中果真有一只大手,一个玩把戏的,在摆弄着他们。在这情况下,对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摇头真不容易。然而呢——

  “徐之棠这小子害得我好苦,等我由美国回来的时候——”王志翔几乎破口骂了出来。他终于用一种甜而不蜜,巧妙支吾的话语把女人打发回了家。

  家里,她那个暴戾的父亲却气得正跺着脚。

  四

  “今年我直像摇荡在一只船里,天天遇到风浪。”王志翔立在站台上安详地,然而不胜感慨地对一个送行的朋友说。“想不到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乱哄哄莫如车将开时的站台。搬行李的脚夫,运邮件的信差,为了钱的争执,惜别情话的喁喁,什么全杂在一处了。面前这串黑皮火车过一下便驶向一个辽远的地方去了。沿途都有乘客上来,有乘客下去。它自己却笔直地向前冲。(王志翔追忆过去生命的途程,多少人下了车,他却依然稳坐在车上向前奔驰。)火车装载着众人的悲哀与欢喜,王志翔随身携带着的是一腔热望。

  掐指一算,三天后他便将抵达一个大港口了。那里有一只巨大轮船喘着气,等待驮了他跨过茫茫太平洋……

  然而照日程算,那只大船还差两天航程就开进椰树丛生的檀香岛时,太平洋这边一个被医院辞退的姑娘却为她暴戾的父亲逼得没法,偷偷吞服了一瓶药水。

  随着,那堆笑容,那片愚昧的天真,也为她一并带走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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