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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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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为黄昏稍稍敛住,夜又撒下黑暗的网。“唉哟,救——”没有喊完就倒下了,在胡同拐角,黑漆漆的。嘟咭,嘟咭,揍死你这女人!还往哪儿跑,不在家里养孩子,也出来闹。闹,叫你用,啪,啪,有你的。 沥青马路,平滑,讲究,文明,在昏暗的街灯下,成了血腥的战场。一架架帆布担架,来回穿梭着。戴白帽的护士掉了颗同情的眼泪。疲倦的战士,满身血迹的战士,躺下吧。北风息了。城门关了。弹压者吹起悠长的胜利归队号奏凯回营。躺下吧,在这地窖子里。蓝眼珠的医生忙不迭地戴上金边眼镜,一个个试过脉息,迎窗看过体温计,边叹气边摇了摇头:“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么狠!怎么回事,中国有那么一群不可解的动物!” 医院过道里一阵骚动。一个年近五十的戎装军人,长统皮靴发出橐橐的声音,随走随向身边一个西服青年抱怨着:“真是笨蛋!你为什么不拦住她?干么让她参加进去!将来还不是个怕老婆的货。她要,哼,她要偷汉,你也让?等会我看,先说明白,咱们家可不要缺须短尾的。我得……” 坐在犄角一位衣帽洁白的女看护迎面拦住了他们。 “喂,先生,轻一点。这是病房,进去不得。” 西服青年刚想卖弄点洋习气,那长辈人可不耐烦了。 “怎么,我看我儿媳妇。”(他又小声说:“没过门的。”)“我瞧瞧她到底……” “您找谁,您说个姓名。” 这回可把老军人愣住了。他公事实在太多,今天他才知道儿子已经有了人。儿子跑来就哇呀哇呀地哭,说重伤名单上有一个是他挂念了一日夜的人。他做过许多噩梦。许多都是假的,这回可都应了。“右眼扎伤,”啊,他朝着那名单哭了好半天。那双美丽的眼睛,永远流动着柔和明朗的眼睛,温柔幸福的泉源。平素一个连“爸”全不肯叫的孩子,这时委屈地竟下了跪。呜咽得才惨呢,他哭软了一颗杀人不眨眼的心。仓促间,做爸的披上军装,就来相看这姓名不详的儿媳妇了。 “她……” “Miss nurse,I beg your pardon,她叫于若菁。” 看护妇做了一个神秘的知会,就领头迈着轻盈碎小的步子,把他们领到一间病房前。 房门口正立着一个探病的人。身上那件棕色学生装的口袋已撕得狼狈不堪,手上的白绷带说明他也刚刚经过治疗。辨明了来人,他瞪大眼睛,用戒备的姿势厉声问:“找谁,你们?” “找我儿媳妇!”这三个字震得墙壁起了回响。“我要瞧瞧她。我得……” 那轻伤的青年撇下嘴岔,做出极其鄙夷的样子。蓬乱的头发散在额际。他明明认出对方的身分了。受伤的那只手握起拳头:“走开吧,这儿没有儿媳妇。这儿只有为自由挨过毒打的人。你走开,你这个凶手。我伤不重。我还能拚!” 军人的指挥刀由胁下抽出来了。那不是一件生疏的朋友。哦,小伙子果然泼悍。怪不得派出弹压的人都畏畏缩缩。看那神气,想给他一刀。一种空间或时间的观念,也许是那古怪药味,按住了他的手。他昂然走进门口。他凭的是老军人的架势。但是这架势却挡不住一个愤怒的拳头。 “好呵,你,你混账!揍死你这小子。你瞧咱,咱五颗金星,你是对手?来人,来人给我带他走。” 人来了:看护妇,外科医生,助手,还有,还有一大簇各校来探病的青年。 “揍这老家伙,揍死他!” 一片嘈杂的咒骂声如潮水般哄起。那个西服青年摩拳擦掌地保护着老军人,眼看怀恨的群众拥上来了,年长的医生忙由人丛中挤出,用着急的姿势弹压了这阵骚扰。 “这里还有病人,诸位,请守秩序。老先生,你要找谁?谁是你的儿媳妇?” 病房的门开了。洁白的床单一端露出一张厚厚缠了绷带的脸,胸脯上放着一张慰问者的签名单。病者早为骚扰吵醒了。虽然露在外面的脸只剩一半,那难以容忍的不屑神情是可以辨认得出的。她索性把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闭上了。她太疲倦了。她有许多话要说,但现在她需要休息。 这时,西服青年多情地凑近床畔,用帽沿擦着颊上的泪。他想去摸她的手。像预感着什么羞辱,那手缩进被里去了。青年满心不知是忏悔还是怜惜,侧过身来,似是为双方介绍,低声说:“菁,爸爸也来了。” 病人没睬他。隔一会,她的眼皮徐徐睁开了,眨了一下,又匆匆闭上了。眉间似蕴蓄着一种苦痛:厌倦?愤怒?没人知道。但是一翻身,她面向里去了。 军人和他的儿子若有所失地互相觑视着。众人也屏着声息,静看这微妙的情景。 “菁,是麒来看你了。你怎样,还痛吗?你现在明白苦处了吧!你以后可多听点话,菁……” 那柔和的声音显然一点也不中用。床上的人仍没有动静,除了床单稍稍有点起伏。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枕侧了。 “菁,咱们还是咱们,没人能分开,对吗?” 突然,她翻过身来了。她疲惫的眼睛还放射着愤怒的火。她的嗓子劈了,嘎了,没力气了。她哑哑地但嘴部动作明明是非常坚决地说: “走开,你捏碎了我,得叫我养息。我好了还要去干。我认不得你了。我讨厌你。你走你的路吧,不要在这里。这不是你耽的地方!” 一九三五年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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