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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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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瘦削污黑的指头,在技散的头发间穿来穿去。然后光着脚走到抽屉那里,扯出一封印着“吉林”下款的信封,交给了我。 “揭吧,这是你最后的一张!” 可是,唉,攫住我心的倒不是那张邮票了。把信丢在桌边,我又去抓他那缩了回去的手。 “可是,你干么要走?” “干么!我要当亡国奴去了!”由他那呆呆的视线,咬牙切齿的神情,可以见得出他是怀着无限愤懑的。 我这时才对他的家事发生兴趣。但无论我问什么,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摇头。终于,他求我先走出去,让他静一下。约好今天晚上自修完了和他散散步,算是个临别纪念。 我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罗汉还直追着我问:“要了几张?还是四分的吗?”我用鄙夷一个无心肝人的眼色瞅他,并把空手张给他看,给他碰了个钉子。他嬉皮笑脸地说:“窄心眼儿,急命鬼。人家今儿个没有,不会等明儿个?”就由裤袋子里掏出他的口琴,随吹随跳地跑了。 晚上自修,我总看不下书去。看到75号椅子空空的,桌上照例摆的砚台也不见了。我就像生活里丢了一件平时不注意、而如今感到颇可留恋的东西似地那么愕然。我没心算代数,只在算草上描了许多“誓死”、“誓死”。看堂的刘老师一走近,我就马上翻翻手边的书,作作样子。及至他踱了过去,我望着这弹压者的背影,感到异常的厌恶。我等老柴摇铃,偏偏这老头子今儿晚上又打了盹。后面的兵营都已吹起那悠长而低弱的催眠号。我终于忍不住了,就托辞肚子痛,跟刘老师告了假,一直跑向第三宿舍。 宿舍这时漆黑寂静。可是在楼下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种哧哧地勒绳子和搬东西的声音。我带着一种预期的惊愕,登上第三宿舍的楼梯。34号里正有着咕咚咚的响声。 拉开门一看,呵,墙上那些字纸已经撕个干净,书架上堆的净是破鞋和脸盆。一个亮光光的秃头,正屈着腰,在那里捆一个柳条箱呢。我不知该喊还是该笑出来。 听见人来,他抬起了头。发亮的头上爬满了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我蹲下,带点喘,捧着这瘦削郁闷的脸:“是老赵吗?你要走了吗?” “是的。明天八点开车。”然后他用指头掐算:十一点到天津,下午五点过北戴河,六点就过山海关。…… “可是,你干么剃成这个样儿?” “我是扮成农民的——不,我本来就是种田人家的孩子。念书的人都危险。我不能在未见到我妈之前给他们杀死!”说完了这话,好像这“妈”字增加了他一种忧苦,而又补添了一些快慰似地,他用红炯的目光看着我。 “有这么凶吗?既然会被杀,你干么还回去?大伙儿在这里怪好的。” “兄弟,”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由心窝里叫出的。“我这里有两本书送给你——其余的,我都捐给图书室了。”他回身半直起腰来,由桌边拿下来交给我。然后就伏在那柳条箱上叹了一口气。“以后,以后连有中国灵魂的一份报纸也看不见了。” 我接过书来一看:一本是《东北问题》,一本是《青年与满蒙》。书的里封面都用浓重的笔墨写着我的名字,下面是他赠。他还在一个小块方篆印旁边记上这阴沉的日子,这夜晚。 等我帮他系上最后的一个扣,我们就下楼到操场上散步去了。 天,黑乌乌的。几颗残星正在一朵灰云左近眨闪着。 “有月亮多好啊!”我说。 “不,”他仰起头来,“惟有这黑漆漆的才是我们的世界。” 他异常热情地扶着我的肩,一声不响地向着操场的东墙根儿走。我想开口问,但我的话又给这阴沉的情景梗塞住了。 一阵铃声,跟着一片嘈杂的人声由课室楼拥了出来。 我俩摸黑绕过篮球场,一直奔到秋千架下。他咳了一声,就倚在柱子上了。 他仰起了头,向着东北角黑黑的天空呆望。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我这次回去是要拼命去。其实,唉,也许是送死去。可是我必得去。……我不怕死。我哥哥就那么被鬼子用刺刀挑了的。我恨的是——你们这种人,不明白自己的国家到了什么地步,整天吹哨!——早晚一天——” 说完了以上的话,就似乎有了新的启示似地,又用矛盾而痛苦的语调说:“其实,也不怪你们。年轻人都爱玩。爱活泼;谁爱皱眉,爱流血?可是倒霉的你是个在帝国主义者蹂躏下的中国人。你没死,是因为还没有轮到你这块儿。早晚——你就是堵上耳朵,闭上眼睛——咳,也不成,也不成啊。” 黑影子里发出来的话说得我眼睛湿了起来。心里比爸爸不带我上青岛那回还难过多了。 我害怕——怕立在我眼前的这个活人,再过几天就真地变成刺刀下的克魂。我问他干么明知道会死,还非回去不可。 “我爸爸新近给鬼子捉去了。一家杀的就剩我们爷儿三个。我去年逃进关来,就剩他老公母俩。这回,就剩下我妈一个人了——”说到这儿他狠命地用拳头捶了一下秋千架。“我恨不得长翅膀飞了回去,落在那鬼子的身上,咬他个稀烂。” 这想法好像给了他多少快慰似的,就握住我的手说:“都怕死,就永远都当亡国奴!你还小……” 我仰头在黑暗中辨视他的脸,心下好像是说:“我不小。你看,我也哭了。” 我们攀谈到熄灯后好久,才又摸着黑,缓缓地踱回宿舍。 在快走到第三宿舍门口的时候,他悄悄地说:“我明天可黑早就动身。你来不及送我的。咱们好好地握一下手吧。我这半年多也没交上一个朋友!你是我唯一的熟人。你现在不会懂得我的事——可是,你好好看我给你的书,和捐给图书室的。——记着我。我到死那一刻也记着你。作个有骨气的人。”说到这里,我的手被他重重地攥了一下,他小声说:“咱们大概不必说再见了。” 突然,他甩下我的手,向宿舍踱了去。随踱随向我扬手,意思是要我回去。我追上去,悄悄地告诉他我明早怎么也会起来送他。走远了一些的黑影子向我摆起手来。然后,门轴嗞溜一声,黑影子随着第三宿舍门窗上的那点亮光消逝了。 我气都喘不出地僵立在那里。没有风,但我浑身直打颤。想了一想,决定快回去睡下,明早好来送他。 当我爬上第二宿舍的楼梯时,双腿竟缺乏平日那股力气。黑暗里,象有一只手在抓着我的脑盖。我怕——我破例地用被子包上了头。在虚汗里,糊里糊涂地睡去。 醒来呢?唉,一睁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洗脸房叮当正响着脸盆声。一个哈欠没打完,下意识就提醒我误了一件大事。我腾的一下就跳出热被筒。当我刚落下一只脚时,才发见枕畔放着那有“吉林”下款的信封。背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 我走了。羡慕你睡得那么舒坦,不忍叫醒你。昨夜 话,莫忘。邮票你撕下吧。那住址只告诉你:那就是我 去拼命的地方。无从通讯。——知名不具。 唉,唉,不中用的我。 一九三四年一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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