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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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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两个眼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电灯比太阳更黄,电灯不是太阳啊!” “大炮毕竟是大炮,是与众不同的。” “国家多难之期,人活着是要没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时候,是要悲哀的。” 马伯乐照着他的规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电灯一开,屋子就亮了。” “国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难的。” “有了钱,逃难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岛,太太是不能来的。” “太太不来,逃难是要受罪的。” “没有钱,一切谈不到。” “没有钱,就算完了。” “没有钱,咫尺天涯。” “没有钱,寸步难行。” “没有钱,又得回家了。” 马伯乐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样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无情的,从父亲、母亲、太太说起,一直到小雅格,没有一个人会给他一个好颜色。 哪怕是猫狗也怕受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马伯乐的眼睛里上下转了好几次眼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马伯乐赶快地抽了几口烟,总算把眼泪压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悲哀的高潮,他的内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从床上起来,用冷水洗着脸,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无奈他推门一看,天仍落着雨,雨虽然不很大,是讨厌得很。 马伯乐想,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他洗,要买新的又没有钱,还是不去吧。 马伯乐刚忘下了的没有钱的那回事,现在又想起来了。 “没有钱,就算完。” “人若没有钱,就不算人了。” 马伯乐气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时跳起了许多饭粒。因为他从来不擦桌子,所以那饭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许有好几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许多饭粒本来是藏在桌子缝里边,经他打了这一拳,通通都跳出来了。好像活东西似的,和小虫似的。 马伯乐赶快伸出手掌来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了。他是扫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点,他怕那些饭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两只手掌拍着,他在打扫着自己的手掌,他想: “这他妈的叫什么世界呵!满身枷锁,没有一个自由的人。这算完,现在又加上了小日本这一层枷锁。血腥的世界,野兽的世界,有强权,无公理,现在需要火山爆发,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未日,他妈的快快来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块完,快点完。别他妈的费事,别他妈的费事。这样的活着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马伯乐想了一大堆,结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这年头,真是大难的年头,父母妻子会变成不相识的人,奇怪的,变成不相干的了。还不如兽类,麻雀当它的小雀从房檐落到地上,被猫狗包围上来的时候,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护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开火,其实凭一只麻雀怎敢和狗挑战呢,不过因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难中呵!猫也是一样,狗也是一样,它若是看到它的小猫或小狗被其余的兽类所包围,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大猫的,也要上去和它战斗一番。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亲生的小崽是在难中。可是人还不如猫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是在难中,可是做父亲的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什么他不爱他的儿子呢?为着钱哪!若是儿子有了钱,父亲就退到了儿子的地步,那时候将不是儿子怕父亲,将是父亲怕儿子了。父亲为什么要怕儿子呢?怕的是钱哪!若是儿子做了银行的行长,父亲做了银行的茶房,那时候父亲见了儿子,就要给儿子献上一杯茶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倒茶呢?因为儿子是行长呵!反过来说,父亲若是个百万的富翁,儿子见了父亲,必然要像宰相见了皇帝的样子,是要百顺百从的。因为你稍有不顺,他就不把钱给你。俗话说,公公有钱婆婆住大房;儿子有钱,婆婆做媳妇。钱哪!钱哪!一点也不错呵!这是什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眼看着他的儿子在难中,他都不救……” 马伯乐想得非常激愤的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说: “他妈的,今天的事特别的多。” 他一生气,他特别的直爽,这次他没有站到门后去,这次他没有做好像有人要逮捕他的样子。而他就直爽爽地问了出去。 “谁呀!他妈的!” 他正说着,那人就憧开门进来了。 是张大耳朵,也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也在马伯乐的书店里眼过务。他之服务,并没有什么名义,不过在一起白吃白住过一个时期,跟马伯乐很熟,也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的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出发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马伯乐一声没响。 张大耳朵又说: “老马,你近来怎么消沉了?这样伟大的时代,你都不关心吗?对于这中华民族历史开始的最光荣的一页,你都不觉得吗? 马伯乐仍是一声没响,只不过微微地一笑,同时磕了磕烟灰。 张大耳朵是一个比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气地烦躁地向着马伯乐大加批判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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