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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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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一醒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妙了,遭殃了,坏事了。 日本人怎么还不打到青岛?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会出来的,太太不来,不是没有人带钱来嘛,马伯乐从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块钱来了,再多一块也没有了,把所有的零钱和铜板凑到一起,也不到一块。 马伯乐忧愁起来。 “日本人打中国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这样慢……”他很绝望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岛,可就完了。现在还有十块钱,到那时候可就完了。” 马伯乐从家里带来的钱,省吃俭用,也都用光了。 原来他的计划是芦沟桥事变后的一个礼拜之内,日本人打到青岛,三四个礼拜打到上海。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不能够知道日本人来打中国,在什么时候打,在什么地方打。自芦沟桥事变,他才微微有了点自信。也不能够说是自信,不过他偷偷地猜度着罢了。 到了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了,青岛一点动静也没有,上海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相信他是猜错了。日本人或者是要从芦沟桥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国的中原打下来,而偏偏不打青岛,也不打上海。这也是说不定的。 马伯乐在地上走着走着,又踢倒子几个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们又扶了起来。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能来上海的。太太不来上海,钱花完了可怎么办?马伯乐离开青岛时,在他看来,青岛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预料着太太很快就来到上海的,太太一来,必是带着钱的。他就有办法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头脑里边像有小箭刺着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将沦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亲,太太、小雅格,都将对他什么样子,将要不可想象了。从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马伯乐悲哀起来了。 从此马伯乐哀伤的常常想起过去他所读过的那些诗来,零零杂杂的在脑里翻腾着。 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闲…… 白云深处老僧多……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苹吹尽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与晚风相对愁。 钓罢归来不系船…… 一念忽回腔子里,依然瘦骨依匡床,……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浮生若大梦…… 万方多难此登临…… 醉里乾坤大…… 人生到处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马伯乐悲哀过甚时,竟躺在床上,饭也懒得烧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他的袜子穿破了,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的衣裳穿脏了。要买的不能买,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没有穿的了,因为他只从家中穿出一件衬衣。所以马伯乐弄成个流落无家人的样子,好像个失业者,好像个大病初愈者。 他的脸是苍黄色的,他的头发养得很长,他的西装裤子煎蛋炒饭的时候弄了许多油点。他的衬衫不打领结,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来了两只从来也没有用过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来。那衬衫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因为被汗水浸的,背后呈现着云翳似的花纹。马伯乐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之后,他脱下来搭在床上晾一会,还没有晾干,要出去时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马伯乐的鞋子也起着云翳,自从来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没有上过鞋油。马伯乐简直像个落汤鸡似的了。 马伯乐的悲哀是有增无减的,他看见天阴了,就说: “是个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见太阳出来了,他就说: “太阳出来,天就晴了。” 天晴了,马路一会就干了。” “马路一干,就像没有下过雨的一样。” 他照着这个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没有钱。” “逃难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来,是非来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岛,太太是非逃到上海来不可。” “太太一逃来,非带钱来不可。” “有了钱,一切不成问题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岛,太太可就来不了。” “太太来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开口唱了几句大戏: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马伯乐终归有一天高兴起来了。他的忧伤的情绪完全一扫而空。 那就是当他看见了北四川路络绎不绝地跑着搬家的车子了。 北四川路荒凉极了,一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往北去,人就比较少。到了邮政总局,再往北去,电车都空了。街上站着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铺多半关了门,满街随着风飞着些乱纸。搬家的车子,成串地向着苏州河的方面跑来。卡车,手推车,人力车……上面载着锅碗瓢盆,猫、狗……每个车子都是浮压压的,载得满满的,都上了尖了。这车子没有向北跑的都一顺水向南跑。 马伯乐一看: “好了,逃难了。” 他走上去问,果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向他说: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闸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着,跑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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