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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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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的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的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哪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哪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的人们直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的,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吧。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么?”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吧。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么?”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的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愣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往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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