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日记叶县之夜_谢冰莹

叶县之夜

　　一　街市风光

　　车是十二点半由南阳的龙王庙开行的，下午三点半便到了叶县，一路来经过许多寨子，外面有很高的围墙，里面筑着非常坚固的炮垒，这富有古香古色意味的建筑，至少也是五百年前遗留下来的。

　　“到了这些地方，我就联想起水浒传里所描写的绿林好汉，小客店里的谋财害命，以及那些过路商人早起赶路，不到黄昏就落店的情景来。”

　　我像自言自语地说着，徐处长忙接着回答我：“可不是？你看这些寨子筑得这么坚固，完全是为的防御土匪，而实际呢？这正是土匪隐藏的安乐窝。”

　　由这些堡垒，我联想到前年四月台儿庄之役，国军四十七位勇士爬城的故事来，这些建筑，在太平时代未尝不是好的；但在战时应该一律撤毁，以免万一敌人侵入，他们占倾了一个堡垒，就要冤枉牺牲我们多少弟兄，抗战既是长期的，全面的，我以为无论任何地方，都应该做战时的准备；尤其这些城墙堡垒之类的有益敌人的建筑物，要趁早来一个彻底破坏才好。

　　本来今晚可以开到宝丰去宿夜的，为的徐处长要视察××兵站医院，所以就停在这里。

　　把身上的灰弹尽了之后，就和达明跑去街上巡礼，这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可是市面上却相当繁荣。据说日用品要比洛阳便宜，我们就买了些牙膏肥皂之类的东西。

　　一个过惯了南方生活的人，初来到北方，处处都感到生疏不惯，不客气地说，南方的街道，的确要比北方清洁得多，但北方民众的生活简单；尤其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令人万分钦佩。

　　在抗战期间，到处都呈现着活跃的气象，黄昏近了，一队队的战马，一队队駄着军用品的驴子，像出征的队伍似的那么有秩序地走着，赶驴的人，如果有一个实在饿得不能忍耐了，就站着买两个大馍馍往嘴里塞。这时候，交通也许会突然断绝一两分钟，这没有关系，老乡们都能原谅的。

　　我爱黄昏，也怕黄昏，倘若天气晴朗的日子，站在山巅海边看落日，或者与好友散步郊外，那是人生最乐的事，假使遇着雨天，或者阴暗多风的黄昏，（尤其是下毛毛雨的黄昏）你的心，自自然然地会被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压着，在北方也是一样；晴天的黄昏，街市上开始点着菜油灯了，小摊上的灯光，正像荧光似的那么一明一灭；卖花生香烟，馒头大饼的小贩，也特别叫嚷得起劲，行人都加紧了步伐赶上归程，一切都现着紧张、迅速、杂乱；可是我呢？突然想起了南方，想起了我那在好山绿水的故乡，和在暮霭笼罩下我母亲寂寞的孤坟。母亲呵，为了倭寇还没有消灭，使我有家不愿归，宁愿到处漂流，到处受苦……

　　二　访问伤兵

　　带着一颗充满了乡愁的心，走进了一家小饭铺，两人都喜欢吃鱼和虾仁，就来了这两样菜。在抗战两年多的今天，还能吃到这么好的菜，真只有在我们富足的中国才办得到，如果在外国，早已实行粮食统制了。

　　在小小的灯光下，边吃边谈着我们在最苦时，一天连一口水都得不到的生活来，自有无穷的乐趣。

　　回到兵站医院，我们就开始访问伤兵。

　　他们实在太有礼貌了，我还没有向他们致敬，他们都站了起来。

　　“同志，伤口完全好了吧？几时可以出院？”

　　我像过去很熟悉似的随便问一位伤兵。

　　“快好了，咱就要归队杀鬼子去，同志是从那里来的？”

　　“我们从南阳来，要过黄河到中条山打游击去。”

　　“好勇敢，咱们在前线见吧！”

　　他们都望着我微笑，我更加兴奋地和他们谈天。

　　我有很多次经验，见了武装同志，特别是受了伤的，和他们谈话时，最高兴听前线两个字；何况我并不是说来玩的，只要把病体休息一两个月之后，就可以重上征途。

　　“同志，你们不冷吧？”

　　我摸摸他们的被窝和衣服，很关心地问。

　　“不冷，这比起在前线来，真是够舒服了，何况我们褥子底下还有麦秆。”

　　提到褥子，我又想起徐处长来了，他在××兵站医院，巡查伤兵病室时，每床被窝都要掀开看看，检查是否清洁，是否底下铺了草。偶然发现一个勤务兵的床上，只铺着一条有红十字的被，他气得大发雷霆，连忙把勤务兵和副官找来痛骂了一顿，像他这样认真为伤兵谋福利的长官，实在是很少见的。

　　为了时间不早，我们还要去参观一所学校，所以致了简单的慰劳词后，就和他们匆匆地告别了。

　　三　叶县的学校

　　我每到一处地方，最喜欢和当地的老百姓谈话，调查他们的生活状况，风俗习惯，以及有什么土产等等；不过有时为了逗留的时间太短，什么印象都得不到，“走马观花”，只要每经过一处，能得到一点点材料，也算在我的旅程上留下了一点痕迹，不算冤枉跑了许多路，冤枉受了许多风霜。

　　跑去县立中学参观，刘校长告诉我全叶县有公私立初中各一所，县立小学十一所，民众学校一百多个，县中是男女同学的，现有学生两百余人，里面还住着一部份伤兵，这倒是给青年们接触武装同志，了解战争的一个很好机会。我提议学生们应该有组织有计划地去慰问伤兵，替他们写家信，唱歌演戏给他们看。

　　照理叶县既有这么多学校，风气应该很开通的；然而据许多人说，这儿还保有中古时代的思想；尤其男女的界限分得特别严，女人照例不敢和男人谈话，大有男女授受不亲之概。叶县本城没有报纸，在街上也看不到墙报，或者比较好的标语。封建意识，深深地印在一般民众的脑海中，不久以前，曾发生一桩为争遗产，女儿杀死父亲的事，这新闻轰动了整个的叶县，初听起来似乎这是神话，谁也不敢相信，但事实是千真万确的，女儿和女婿，都已经伏法了。

　　四　杀父亲的女儿

　　天黑了，炉子里的火现得特别鲜红，我们五个人围坐着谈天，小桌子上摆着一个装了橘子梨子的瓷盘，这珍贵的水果，是郦院长特地买来款待客人的。

　　首先是我提到关于叶县女人缠足，在行动上表现得太懦弱的问题，郦院长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儿杀父亲的故事来，他说：“你以为叶县的女人懦弱吗？不，她们才勇敢啦！不久以前，就在这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杀人案，一个女儿为了贪她父亲的遗产，就将父亲杀死，这案子的破获是相当地神秘的，没有经过侦探，也没有第三者参加，一只鸡和一个八岁的孩子，就是破获这案子的主角，详细的经过是这样的：“父亲没有儿子，只有这唯一的女儿，已经五十多了，身体非常健壮，看样子是可以活到七八十岁的。女儿为了急于要得这一笔遗产，便迫不及待地把父亲杀了。

　　“父亲进城办年货，经过女儿的家，就走进去休息！女儿准备了酒菜，很殷勤地招待他。吃完了饭，就打发孩子到外面去玩，自己和丈夫就下毒手把父亲勒死，然后砍成无数块，在床底下挖一个深洞埋葬了他。

　　“三天以后，母亲来到女儿的家里，询问丈夫的消息，女儿说：‘爸爸没有到这里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同时表现很着急很忧虑的样子，自然母亲绝不会想到这是女儿的伪装，用来掩饰自己的罪恶的。

　　“突然一只公鸡，老是在床底下抓土，也许是土里的尸臭，引起了鸡的嗅觉，所以越抓越起劲。女儿生怕秘密揭穿了，拚命地把鸡赶去外面，立刻鸡又回来了，而且已抓出碎块的肉来。女儿再也不能容忍了，就把鸡捉来杀掉，她说：‘妈，你在这里吃完饭，我再陪你进城去找父亲，我特地杀了这鸡孝敬你。’

　　“可怜的母亲，一点也没有想到这是女儿的假孝思，还在叹息自己太使女儿破费了。

　　“‘怎么这只鸡的血这么多？’母亲无意中说。

　　“‘这鸡的血并不多，只有前几天杀外公的血才真多呢。’

　　“原来杀老头的时候，孩子在门缝里偷看得清清楚楚，今天为了这一句话，母亲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的丈夫，就死在女儿的手里。”

　　听完了故事，大家都用惊奇与怀疑的眼光望着郦院长。的确，这故事实在太残酷，太没有人性了，要不是发生在当地，恐怕我们都不会相信的。遗产的毒害这么大，那些一生拚命为儿女积蓄家产的守财奴，应该可以觉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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