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日记会见池峰城师长_谢冰莹

会见池峰城师长

　　机会真太巧了，我们四个人刚要去吃饭，走到大同路转角的地方，忽然遇着苏芗雨先生，他悄悄地告诉我，走在前面的那位，就是池师长。

　　“呵，是那位台台儿庄的勇将池峰城师长吗？”

　　我的视线连忙向那个上身穿着咖啡色运动衣的背影追去。

　　“对了，正是他。”

　　我要求苏先生替我们介绍，他以跑步的姿势，将池师长追了回来，我们首先向他致了一个消灭敌人的敬礼，来不及通报姓名，池师长就微笑着说：“我就住在这里，请进去谈谈好吗？”

　　原来他住在万里饭店的对面，怪不得我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这房子本来是三十一师的服务团住的，现在他们都到乡下宣传去了，池师长因为收编队伍的事情，刚由前线回来，住在这里。

　　在一间简陋的长方形客厅里，我们都坐下了，池师长的两只炯炯发亮的大眼睛，老是不住地向我们扫射，脸色虽然受着强烈的阳光和炮火影响，显得有点黑褐色了，但他的精神，是异常愉快而兴奋的。

　　“台儿庄这次的胜利，不但轰动了全中国，也轰动了全世界，池师长在前方指挥作战很辛苦了！”

　　我首先说出这几句慰问辞。

　　“那里，那里，为国家民族奋斗是应该的，根本谈不上辛苦。”

　　他半哑着的嗓子很谦虚地说着，听声音他是北方人，态度是直爽而诚恳。

　　“可惜我们来晚了，不然参加台儿庄的血战，该是多么痛快的事！”

　　“呵，真痛快，真痛快！”池师长连忙接着我的话说：“这次杀死的敌人特别多，得到的战利品也特别丰富，你们要看看那些照片吗？”

　　他一面说，一面跑去找勤务兵，要那些我军刚克复台儿庄所拍的一切照片。

　　真的，战利品太丰富了，坦克车，高大的马，一篓篓的手榴弹，一堆堆的钢盔，步枪，成排成列的机关枪，还有无数的太阳旗……相片一张张递到每个人的手里，谁的脸上都充满了笑容，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嘴里不住地叫着痛快！痛快！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两只像粽子似的小脚，朝天摆着，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尸体，但没有上身。

　　“这是被敌人炸断的两具女尸。”池师长解释说：“提到这次牺牲在台儿庄敌人枪炮下的妇女，实在太惨了！有个二十多岁的妇女，据说海晚都有十多个敌兵去轮流强奸，一连十几天，这女人饭也不能吃，话也不能说，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任敌人轮奸到最后一口呼吸为止。

　　“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是被敌人强奸过的，敌人想利用她来侦探我后方的军情，殊不知这位老太太是一个爱国志士，她每天都想法偷偷地跑来，把敌方的情形报告我们，什么地方是敌人的炮兵阵地，什么地方是敌人的火药库，后来被敌人知道了，就用手榴弹把她炸成两断，这儿的第一具尸体，就是这位忠勇的老太太。”

　　这样一个悲壮的故事，谁听了不感动呢？这张为国牺牲的两具女尸的照片，我特别珍惜她，终于要求池师长送给我了。

　　“敌人的残忍凶暴，是谁都知道的，这次在刘家湖敌人的后方，被屠杀的老百姓特别多，他们好像多杀几个中国人，就是表示武士道主义胜利似的，只要见到中国人，不论男女老少，他就用刺刀像射箭似的瞄准他的胸膛，一刀刺去，鲜血像喷泉似的洒了出来，于是那些没有心肝的兽兵，拍掌哈哈大笑，极为欢乐；有时被刺的人并没有死，只是痛得在血泊里打滚，对方见了这种情形，便愈加高兴……”

　　池师长一口气说到这里，我们都气得脸色发青，这些残忍得不能以文字形容，连禽兽都不如的日本鬼，如果不完全消灭他，真是太无天理了！

　　谈到这次士兵作战的英勇，池师长兴奋得停了好几秒钟才说出话来。

　　“在没有说到弟兄们的英勇作战以前，我想简单地谈谈这次台儿庄其所以胜利的原因：

　　“第一、由于高级将领的计划周密，步队布置得当，各下级将领都能坚决执行命令。

　　“第二、友军从临沂方面牵制了敌人，使他们不能倾全力来猛攻台儿庄。

　　“第三、敌人没有想到我们官兵的牺牲精神是如此坚决的，不管敌人的炮火如何猛烈，我们都抱了与台儿庄共存亡的决心，上至长官，下至每个士兵都不许后退一步。以这种不怕死的精神硬冲上前，所以在七号的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就将敌人消灭了。

　　“谈到弟兄们的勇敢，真令人感动得流泪。在一号的晚上，敌人从三面进攻，把我们围在左翼的角落里，眼看着危机来到目前了，非用一大批人来当牺牲品，夺回城的西北角不可。弟兄们知道了这个消息，立刻有百多个自动地来请求：‘报告师长，我们愿意担负起这个任务来，如果不消灭敌人就自杀，绝不生还见师长！’于是我就在这百多名里面挑选了五十七个敢死队去夺回西北角。因为当时内城我军的联络线，完全靠着西门这一条路，如果这块地方不夺回，我军在城内的，一定会被敌人全部消灭。

　　“在黄昏的暮色里，我目送着这五十七位铁汉，用他们的血肉，去争取台儿庄最初的胜利，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壮与莫大的希望。

　　“战斗一开始，他们就伤了四个，担架兵把他们抬下来，谁知四个人都自杀了，真的完成了他们不成功即成仁的誓言。”

　　“他们牺牲的精神实在太伟大了，那么后来呢？五十三个还剩了多少回来？”

　　我很关心地问。

　　“生还的仅××团的营附和士兵十多个人，但西北角到底夺回来了！”

　　一直到这时，大家的心上才像放下了一块石头。“西北角到底夺回来了。”四十多人的牺牲代价，是多么伟大而有价值呵！我们都默默地不作声，低下头来向一切台儿庄死难的烈士致哀。

　　“还有一件值得告诉诸位的，这次台儿庄之战，不但官兵们是这样勇敢，所有服务团的男女同志，也是这样不怕一切地向前冲；尤其有几个女同志，实在太令人钦佩了，当战事危急万分的时候，我故意问她们：‘怎么办？敌人已经来到面前了。’她们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我们大家一齐冲上去吧，要死就大家死在一块。’于是有位叫做萧培及的，就首先和我坐上铁甲车冲上前去了，谁说女人不勇敢？只要有枪弹给她们，还不是和士兵一样能冲锋陷阵？”

　　大家的视线都望着我微笑，我呢？内心里充满了高兴与安慰，真的，女人不是和男人一样吗？

　　话谈得太多了，耽搁了池师长很久的时间，当我们告别时，他还笑嘻嘻地希望我们有功夫再来坐，希望我能有机会和他们服务团的同志们见面谈谈。

　　再见了，祝祷第二次和池师长见面时，消灭了更多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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