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日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_谢冰莹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讨厌的天，又下起雨来了，起初是牛毛雨，后来越下越大，衣服全都打湿了。从白藷沟到金家店，虽然只有五里路；可是因为到处是战壕，泥土小路又特别滑，所以走起来非常困难，一里要当做两里半计算才行。

　　他们走得很快，我和佩兰都落伍了，当我跨过战壕时，埋伏在里面的弟兄都伸出头来探望。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壕沟里的战士，是这么辛苦的：每一个散兵壕里，堆集着好几个人，雨珠洒在他们的身上，有的在打瞌睡，有的正在吃饭，每个人的身上都涂满了泥浆，壕里的水大概很深，他们走动时，我听到有洞洞洞的声音，他们都冷得发抖，有时一连饿两三天，都没有饭吃，不要说饭，连一口水都弄不到，除了喝尸水，喝泥浆。

　　因为我弯着腰去望，不留神滑了一交，衣服都弄脏了；幸而好，没有掉下壕沟里去，否则恐怕半天还爬不上来。

　　真的到了火在线了，流弹到处乱飞，大家都弯着腰匍匐地走，生怕给敌人的步哨望到了，或者中了流弹；忽然一个像蜻蜓似的东西，从我头上飞过，掉在小溪里“吱——”地响了一声。天，这正是流弹，如果落在我的身上，此时恐怕不能在这里写日记了。

　　“喂，谢团长，赶快躲到隐蔽部去，大炮向这边打来了。”

　　黄参议在牛车篷里大声喊着，我因为要追上他们去金家店，所以没有听从他的话，反而更迅速地向前走。

　　“路太不好走了，你们还是转去吧！”吴军长也在摇手阻止我们。

　　“笑话，上火线，那有向后退的道理！”我自言自语地说。跌了一交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下去，两个卫士望着我在格格地笑，我听了不但不生气，而且觉得很荣幸似的。

　　空隆几声，大炮好像打近身边来了，泥土和水喷起了三丈多高，“踏踏踏”的机关枪，也愈响愈密了，敌机正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

　　“你看，那是我们方才来的路，现在正在冒烟，那几栋小房子，是刚刚被炸的。”

　　一个卫士，用手指着西边的一角给我们看。

　　加速着脚步，我们已安然地达到目的地了。欧师长正在那里一面吃饭，一面看地图，他见了我们，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唉！怎么你们也来了！赶快回去吧，这里说不定五分钟之后，就成了一块平地。”

　　“不要紧，我们如果能同你们牺牲在一道，实在太光荣了。”我笑着说。

　　“明知有危险，故意要来送死，这是不对的；我们是负着死守阵地的责任不能退，你们不应该牺牲在这里的，有多少工作要等待你们去做，我们受伤了，马上就要来找你们；如果你们还比我们先死，那么许多伤兵怎么办呢？”

　　欧师长很认真地说着，我答应他休息半小时以后就走。

　　和佩兰跑去找厕所，又遇到流弹像箭一般地射来了，几个没有逃走的老百姓，吓得脸色惨白，仓皇失措。那种等待敌人的大炮、机关枪，来屠杀自己的，恐怖而悲惨的情形，实在太令人见了伤心！

　　我走进一间黑房子里，床上正躺着一个病重的女人在那里呻吟：“快一点，唉！阎罗王哟，你快一点收了我的命去，我再也不愿听大炮声了！”

　　我给她一块钱，她一手摔在地上说：“不要，不要，我只希望快点死！”

　　另一个老太婆告诉我，她是被飞机大炮吓病了的，已经四天不吃饭了，尿屎都撒在身上。

　　“先生，你说我们怎么办呢？就这样活活地等死吗？”她带着颤抖的声音问我。

　　“你逃走吧。”我说。

　　“逃到那里去呵？我们一个钱也没有，别的地方不也是和这里一样有飞机大炮吗？”

　　卫士在喊我们了，于是飞也似的走回去。欧师长送了一张当天作战的地图给我，并且告诉我，敌人就在前面那条小河的对面，如果用望远镜一照，对方有多少人都可看得清清楚楚。正在说时，大炮轰倒了隔壁的房子，他要我们把稻草搓成条，绑在鞋底上面，赶快回去！

　　“千万不要走原来的路，那里已经成为火线了。”

　　我们走到门口，他又走出来警告我们。

　　“为什么不给我一支枪？我要杀敌冲锋去！”

　　我埋怨吴军长，佩兰也响应我的话。

　　“到了这里，真不想回去，我们要能够拿枪走进战壕就好了。”

　　来时那条路，果然成了火线了，那座被炸去一半，方才有许多士兵坐在那里休息的破房子，如今成了一块平地。该没有把他们都炸死吧？我心里时刻挂念着。

　　回到军部来，我非常不高兴，我嫌这里是后方，精神没有在金家店痛快。想打电话告诉三四组的团员，我今晚不能回去；因为战事紧张打不通，吃完晚饭就睡了。

　　九月三十夜，于北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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