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

　　湘儿两岁半的时候，我们由西安迁居到成都。那儿的老鼠特别多，有天晚上，老鼠把孩子最爱的洋娃娃咬破了，头剩半边，胳膀少了一只，肚子也咬破了；里面本来塞的是破棉絮，在我们的眼中看来，原没有什么了不起，顶多再买一个新的给他，就可以止住孩子的哭闹；然而在湘儿看来，满不是这么回事：清早，他一爬起来，便去找洋娃娃玩，猛然发现洋娃娃的身体支离玻碎，遍体鳞伤，他便放声大哭，泪如雨下。

　　“好乖乖，不要哭，等一会儿妈妈去买一个比这还漂亮的给你。”

　　“我不要！我不要！它咬死了，妈妈，它痛呵！”

　　虽然是简单的几句话，也不会说“它给老鼠咬死了”，我却了解他的心：他以为洋娃娃是有知觉的，以为它也有生死的区别，它被咬了，一定会感到痛苦。我说明洋娃娃根本就是死的，绝对不会痛，他不相信，而且越哭越伤心，他紧紧地抱住那个受伤的洋娃娃，像一位仁慈的母亲，抱着她死去的孩子似的那么伤心，那么悲哀地哭泣。

　　“赶快把它藏起来，不要再让他看见。”孩子的爸爸躺在床上说。

　　“不！不！我要抱它，妈，它痛呵！它痛呵！”

　　湘儿把洋娃娃抱得更紧，也哭得更伤心了！没法，我只好赶快把小药箱打开，用棉花棍给洋娃娃上点红药水，告诉他洋娃娃已经不痛了，这才慢慢地止住了他的哭声。

　　前天，我从学校回来，一进门，便看见湘儿眼泪汪汪坐在床上哭，白沙坐在他的身旁安慰他，蓉儿也坐在竹凳上呆呆地望着她哥哥，我以为他又和妹妹吵架了，一问，原来是小猫有点不舒服，老是睡觉，不肯吃饭。我告诉他，小猫也许肚里有孩子了，叫他不要哭，免得小小猫生不下来，于是他又含着泪珠勉强地笑了。

　　孩子眼里带泪的微笑，我以为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有趣，最可爱，最妩媚的一个镜头。有时我想尽了方法逗得正在流泪的孩子笑，虽然这动作有点近乎残忍；但究竟是有趣的，我得着了快乐，而孩子也可以转悲为喜了。

　　记不清是那一天了，在北师附小的附近桥边，许多小孩弯着腰在围着看什么，孩子的外面围着几个大人，有的脸上发出似乎不屑一看的微笑，有的望一眼又匆匆地走开了，我也跟着湘儿跑上前去，原来是一只小鸭被一辆汽车压伤了，正在做垂死的挣扎，旁边还有一滩鲜红的血迹。

　　这一群天真的孩子们，有的在叹息，有的皱着眉毛默然无语，有的眼里荡漾着晶莹的泪珠，他们默默地在哀悼小鸭，在为小鸭感到无限的伤心。湘儿流着泪问我：“妈妈，小鸭还有救吗？”

　　“没有死，它会好起来的。”我回答他。

　　“谁的鸭子被汽车压了，赶快来拿回去呵。”

　　我像孩子似的大声叫了两声，没有人理会，正好这时一辆十五路的公共汽车驶来，一声喇叭怪叫，冲散了一群孩子，我也牵着湘儿的手离开了小鸭的受难地点，奔向车站去。

　　从铁路医院看完病回来，经过这块有血迹的地方，湘儿问我：

　　“妈，我很想知道这只小鸭究竟有没有死？”

　　“我想它不会死的。”我勉强回答他，心里非常难过，唉！天真的孩子，你如果看到了大陆上最残酷的斗争流血的惨剧，你将要如何地伤心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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