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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灯笼的梦(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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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在绝望中的阿宝,这时被粉脸太太一层层的考问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把道路远近与怎么交代买主与老板的事反而放松了一些。陈小姐,那穿青绒坎肩挂绿色玩意的男先生,大概这位太太都有点熟悉,一定他们住的也不远。无论自己怎样不中用,可是由那条大黄狗惹起的,她怎么问的详细,或者能给自己想个方法,免得老板一顿打,——说不定因此便撵出来。阿宝本来机伶,这一霎,他倒不急着问路,知道哭也无用,他只希望脸前这位好心太太能破点工夫给自己一点帮助。 粉脸太太完全明白了,在设想中,今天午后的景象她全像亲眼看见的那样清楚:青绒坎肩,碧玉坠,黄色的汽车,停在源生门口,陈,那个妖媚的骚东西!也许穿的是上一回在××舞场那身淡红色织着银花的长衣?但这足够了,她不愿再问那女人衣服的色彩。横竖他是瞒了自己的勾当,把大人与孩子们哄个饱,“公事忙,公事忙”,有时天明才回家,……还装着办交易所与银号的事体。怎么重要,累得常常夜间不能睡觉。自己不是不精明,可是男人们混在这个码头上,手眼大,场面阔,就是心眼笨点,从外头许多的男女身上也学得更乖,何况他……他是老上海呢。 她反而像刚才撞碎玻璃受过伤的阿宝一样,呆呆地挺立在铁柱子前面,一时想不起对这小人儿讲什么话。心中说不出什么味道,是妒,是恨,自己分析不清。银色高跟鞋子用力踏在坏玻璃片上,咬紧了下唇,脸上的白粉略现青色。 她用一股热情想着这苦味的侮辱,而站在她身后的男孩子却一心挂念着一瘦,一胖,那两个白色的影子。他见阿妈尽着与这野小子——触霉头的小瘪三叨叨不休,并且还问及爸爸穿的青绒坎肩,他耐不住了,用光亮的小皮鞋尖把柱子下的玻璃片蹴到马路中心,接着跺了一下道: “您还说,——还说!现在已经八点了,再晚一会又得叫汽车。妈、劳莱、哈代的片子就是今天晚上,……您不是早就说过?……” 阿宝摸不清这是一回什么事,粉脸太太骤然添上了一脸怒色,圆胖的鼻翅子一扇一动地,似乎两行牙齿也在紧闭的唇内咬得有劲,腮帮子微微高起。干吗?别人买东西她动气?或者她替她的朋友可惜这只桌子碰碎了玻璃面吗?阿宝刚才的一点点希望又开始动摇了,一颗不安定的心,这时跳得更厉害。听那穿了鬼子衣服的男孩子的几句话,虽然有两个外国音不懂,可明白他是催着这位太太去看电影。无论如何,阿宝不好放走这个机会,仰仰头再看那怕人的面孔,男孩子又连连跺脚。阿宝不自觉地把在店中求老板息怒或是受责罚时唯一求饶的法子使出来。 顾不得地上湿漉漉的与玻璃屑隔着单裤扎得皮肉疼,老板的木棒子与妈的黄瘦脸,如同两条无形的鞭影把原有的不服气,不怕硬,乡间孩子的脾气打消了。 他立时蹲伏在粉脸太太的长衣花边下,呜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皱起眉毛,对着向马路的东口出神,似乎没留心这小丑角有什么举动。对男孩子的急躁,她也不答复。 男孩子突然看见这小东西演剧似的蹲伏地上,却拍着手笑起来。本来想起那一对老搭当的怪样儿就忍了一肚子笑,虽然催促着即刻往那个辉煌的电影院,可是眼前这好笑的场面引逗起小少爷的玩性,他又跺一次脚喊着: “您瞧,……回过脸来瞧。他跪下了,……哈哈!” 太太转过身子,从鼻孔里嗤了一声。 “白费!我管得了?……活该,应该给他点不顺利……”她也冷冷地笑了。 这个“他”字,阿宝分不清是在说谁;总觉得这位太太变化得太快了,为什么因为告诉出是什么样人去买的木器,她对自己就那样动气? “太太!……您,……我回去交代不了,玻璃碎了,那位女先生不收,我向……哪里取钱?太太!……您一定认识她,求求您!……我……” 他伏在地上说着不是愿说的话,一阵哭,把他几年来的委屈借了这个偶然的事件倾吐出来。 “不干你事?小东西!你总得交代……不错,是我认识——是我认识,男的女的!……” 她又向男孩子说: “回去,回去。电影不要看了,……金,来,到明天同你哥哥到公司去买玩意。” 小姑娘安静地躲在铁门旁边,紧抱着怀里的洋娃娃不做声,男孩子摇摇头。 “去,一定去!妈,您为什么说不去?都是他撞碎了玻璃,您管他,去他的……不去,没有了,明天,……去?” 阿宝虽然蹲在玻璃屑上抽噎着,可是听见这另有心思的太太不管自己的事,还说“活该”,紧接着骄傲的小洋鬼样儿的男孩也说这样话,他再煞不住火气,急促地跳起来,擦擦眼泪道: “怎么?您不管,算了,还说‘活该’?——什么‘活该’?不是您那条狗我会把车子撞到柱子上去?明明您认识的人,不做做好事替我说一句。‘活该’!……穷孩子就是‘活该’!” 她没想到蹲在地上求饶的小东西还会有这个傻劲,她把一肚子的酸气也发泄出来。 “‘活该’,就是我说的‘活该’呀!你还管得我说话?这地方可不是乡下,容得你撒野,……哼,自己不小心,十多岁便会赖人,真正是小流氓!……不错。男的,女的,我全知道,女的就住在……转过马路去不远呀。你去送好了,……不‘活该’难道是‘应该’?这坏东西!” “太太,您就应该骂人?” 那男孩因为妈妈碰到这件事没好气要他同妹妹回家,已经有点不高兴,看见阿宝这时不但不求饶,反敢与妈斗嘴,他立刻跳过一步,显出小英雄的气概。 “妈的!你是什么东西,自己不当心,发野火,来,揍你!” 他一股怒气扑到阿宝身边,白嫩的小拳头向阿宝的肩头上捶了两下。阿宝想不到会惹出孩子的进攻,即时往旁边一闪,被横倒在地上的桌子绊了一下,踉跄地滚到车子的对面,话没来得及说出。吐着舌头的看家狗为保护主人,耸起尾巴从桌面上跳过来,狂叫着要撕破阿宝的皮肉。—— 阿宝再不犹豫了,他顾不得事情有什么结果,转过来,把小铁轮车的车把竖起,用力翻去,恰好压在黄狗身上。用力太重,也把男孩子的左颊碰了一下。 即时,狗的狂吠与男孩子蹲在地上的哭声合成一片,而粉脸太太的一只手却抓紧了阿宝的短发。 尖锐颤动的喊叫从她的喉中发出,阿宝脸上先着了几巴掌,狗从车轮下翻起身来对准阿宝的右腿猛咬了一口。在急剧的疼痛中,阿宝向抓住自己的女人用力撞了一下,便挣脱了那只肥手,什么也不顾,向马路的东头尽力跑去。 身旁擦过一辆汽车,险些没把他卷在轮子下面。 而身后的人声、脚步声也集拢着追来,特别听得清的是那个太太尖锐的狂叫: “捉住他!……捉住这杀千刀小流氓!……快呀……” 幸亏闹事的地点离开这条幽静马路的转角处很近,人急了,便会生出急智。阿宝知道自己的脚力不能与后面的追兵赛跑,何况足踝上擦破皮,右腿上又被那牲畜咬了一口。他蹿过街角,迎面看见一片荒场,场上正在作大规模的建筑工程:钢骨架子,挖的深沟,砖石乱堆得像一片小山,还有些看不清的器具,电光很暗。他在这里找到一个藏身处,那几条沟不浅,他顾不得了,把小时候跳河沟的勇敢用出来,直向下闯,到底下倒没觉得怎样,只是足踝骨上有一阵剧痛,两条腿全浸在泥水里。 大约是这条苦肉计生了效力,追兵们敷衍过原告的面子后,不肯尽力搜索。他听见那一群人沿马路走远了,才爬出来,像小偷儿,越过了新在建筑的荒场,向电灯光少处溜着。方向,他素来弄不清楚,何况是迷失在这曾未到过的地带。不知是什么路,也不知道是中国地方还是租界。他不敢快走,但又不能停下。裤子破了一块,足踝上全是薄薄的一层泥水,脸上原有的黑灰涂和上黄泥点子,两只眼楞楞地,配着脱了两个布钮扣的青布小衫,他与街头巷口的小叫化子一模一样了。 像这样肮脏的小叫化子在这个人口那么多的大城市并不能惹人注意。阿宝的心里却像揣上一个馒头,他躲开人多的大街,单找僻静路乱撞,老远看见有巡捕站的去处,他绕过去;其实已经感到疲劳的巡捕就看见他这样儿,左不过盯一眼,哪能理他。 桌子碎了,车子也一定被人家推了去,源生店回不去,他这时倒不必再怕什么了。恰是大海里的一根断线针,不知飘到哪里?除掉嘴角、右腿、足踝上的伤痕,泥与血之外,他一无所有。平日半个铜子不会落到他的衣袋里来,有时送东西遇见好说话的人家多给他二十个铜板,或者一张角票,回到店中,老板照例搜一次,作半斤老酒的代价。所以这时他身上除那小衫破裤之外,就是一张毛边纸发票也落到那位太太的手中做了物证。 快到夜半了,街上人渐渐见少,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在街角上打盘旋。四周的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还很峭冷。阿宝拖着沉重痛楚的腿也走不动了,打算不出怎么样过这一夜!天明后的事想都不想,脑子胀得要裂开,嗓子里像起火焰,一阵瞌睡使他支持不了,只要有个地方就躺下去。 有崇高的楼房,有绅士妖女脚下的地毯,有散市后的空市场,有柔草的园地,可没有阿宝躺的地方。到处是灯光,到处有巡夜的人,就在水门汀的铺道上也难把身子放得下。 末后,他好容易踅到河边,隔着钢架大桥,看见河那面高楼的窗子中射出来的光亮,许多欢笑的拍掌声伴着外国音乐一阵乱响。这边阴森森的,碎石子砌成的堤岸却十分冷静。木船上都熄了灯火。船像是水上的家,一列一排的那么紧接着。远处,高空中一条绿线,一条红线,变魔法似的两条飞蛇在尖塔顶一上一下。阿宝看看周围,他从岸上轻轻地爬到一只还没有载上货物的船面,在绳索中间躺下去。 身底潮湿,腥臭。船下,污黄得如发了酵的河水。 身上面,被汗沾透的布衫,口袋里装着四月夜的轻风,再往上,昏暗中映得像红雾的天空,……难望见的星星。 就这样,阿宝睡熟了。 痛苦,疲乏,恐怖,在下意识中使他的身子翻动,牙咬得直响,呻吟声杂和着风荡的水声。 他不完全是在做梦,如醒来一样。 每一个唾沫星喷到脸上都变成“活该”两个狡猾的字形,向他刺射;厚粉的大脸张开血口似乎要把他吞下去;发票拈在红鼻头的粗指头上说是他的卖身契;鬼子衣装的孩子骑了黄毛狮子向自己扑来……眼前尽是跳跃的光点;跳跃的黑衣怪物;跳跃的瘦骨架的活尸……又一幕在一种亲密希望的叫声中:“你是出门的孩子,你是出门的孩子!……”远远闪出了引导自己的小红灯笼,不知谁这么亲密希望地喊叫?但是他一出门,便踏到水里去,被水里的活东西咬得自己站不稳……即时,一片冰镜从水面漂来,耸身上去,冰镜很快很快地飞走……那远远的小红灯笼,一点,一点,在前面向他微笑,向他引诱着,……渐渐靠近。 他觉得从圆镜上一伸手便可掇得到它了。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七日夜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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