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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龙的翻身(1)


  层层的坡上满生着碧绿叶子的苹果树,像一条堆着簇花的绿绒腰带,围过了这片高山的前胸。它们正在沉默中展布着新鲜的生机。

  山底下,从大腰带的一端可以望见隐约在叠峰间的小瀑布,如同神话中的银龙,白天,暗夜,风雨交织的时候,都能看得见那永远是矫健、活动的姿态。

  这处山道的入口,稍偏点,便可望见那摇动闪烁飞练似的白光,像是一个仙人安置成的路标。直对着白光,沿道有的是蔓生的葛根,平顶软针的马尾松,与回环曲折在涧底流着的清泉。有时路向山麓折去,突出的峰顶会遮断了那条长而细的白光,不意地又从石壁的乱石中间漏出碧森森的潭影。不在近处,想不到那是山半腰白光下潴的积水。深蓝色的一片,很平正地铺在叠石下的紫色圆潭中。天生成的茸茸的菖蒲,在剪齐的碧色上常常凝浮着不散的霞彩,白光便像一把永不竭尽的喷壶。

  这条白光不知从什么年代起,便比像着被叫做银龙。相传有人逛山给了这样的“雅号”,原来是银龙瀑,为省事,这一带的山民只叫那上两个字音。

  本来在这过于冷清的地方容易有奇怪传说,又是“龙”,自然他们便认为瀑布是全山中神秘的所在。水云观的道士,从他的祖师起,便与山中居民述说关于银龙的怪事,与银龙大翻身时的情形。

  从瀑布的两个侧面的山岩上向下望去,一片一片如屋瓦的山田,在成层的果树行与巍峨的大石中间点缀着,真像可以随手挪动的玩具。

  翻过靠近瀑布的小山头,隔古潭不过两丈远,一条探入峡谷的小道——本来不是道路,只是多少年前向下溜水的石口,有时潭水浅了,便成为峡谷中居民的便道。——横卧的、尖削的,似在浮动的五色石块,铺在那里,如一条美丽的地毯。

  踏着乱石从细竹子丛中穿过去,便是峡谷中的一片平坦地方。青石叠成的垣墙,长方形的山草小屋,松枝堆,都可看得见。小小的山村里轻易听不见狗吠。

  深阔的峡谷蜿蜒着往南去,阳光在这里从杂树上筛落出淡淡的幽影,东面有几条小道,是通到这群山中别的小村落去的。

  西面,一望无际的高山遮住,在谷底不容易看得到落日的景致。

  午后,阴影在峡谷的上面便生了翅膀。

  居民用不到养许多守夜狗,为了找食与易于生长,却有不少的鸡群。晨光挟着霞气浮上苍翠山顶的时候,半壁与斜坡的短草上便有数不清的黄、黑与纯白色的鸡,一啄一仰地寻觅食物。就在这时,峡谷东岸下去的山路上,赤脚、穿笨鞋或草垫子的小学生,三三五五地往乱石上面的村落走来。

  上学的孩子自然没有多少,三间窄小屋子里还空闲着末后的两条长木凳。照例是不须摇铃、排队的,他们等候着他们的唯一的先生,早就在被松树影遮了一半的屋中大声读着简单课本。朝阳已经落到那些有美丽羽毛的鸡群上,先生提着绿竹梢做的教鞭,低了头也钻到那屋门中去。

  的确,用得到这个恰当的名词,总算是个“教堂”,也是村中的堂皇建筑。先生身躯稍稍高一点,便不能不防备上门框会触到额角,只好弯着身子往里走。是几个月的习惯,不自觉的动作习为故常,他每到门前腰身便似矮了一段。

  没有特殊的古迹,不是时候好,游客也没有几个。除去上学的孩子们早晚来回之外,还可听得到山巅上的羊鸣。隔着几个峰头,几道平岭,那边小村落的人没有事也不常往来。

  邮差没有开辟这条道路的必要,每一星期先生可以转过水潭与围绕的果树林,到十里外的本校中去取几份本地的报纸,以及他自己的信件。

  一月,他闭居于这幽沉寂静的峡谷里有二十六七天。

  分校只有他一个人,先生、听差,皆凭他的两只手做去,并且不停地说叫。除去在那不能多得阳光的屋子之外,他可以到别人家的石垣墙里的石磨盘旁边吃学生家长送的新鸡蛋,喝泉水冲的苦茶。

  各种飞鸟的啼声与夜间的松涛是他的伴侣。

  然而这近三十岁的、目光微微近视的教师在这边已经快到两年了。

  从一个月前,他新得了一种人类的快活趣味,像是穷极的人收受了一份梦想不到的遗产。

  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他觉得能够增加一点难得的兴奋!

  由这名叫杜谷的山村斜着向上去,从峡谷的东南方出口,不过有二里山地,恰当是转到著名胜地大道。在突出的两崖中间原有一所荒废的道士庙,叫做水云观。很小的三个院落,当着深壑的一面有一个石尖基的阁子,据说是六百年前的建筑物,年代久了,山荒,路僻,庙里没的出息,一天一天的败落下来。几年中只余下一个住持,一个做粗活的伙夫。深茂的蓬草,与露顶的真人殿互相对映,游客也不屑进去游览。山民的心中认为早晚这所破庙要完全坍塌了,想不到这年的夏末它却得到更新的幸运。

  流浪的一对外国人看中了这个地点,花了不多钱,把庙里的三间尖阁子租下来,修葺布置了一个月,便变成了一所简朴的山中旅馆。

  每逢灿烂的春日与清爽的秋天,游人可以来瞻仰这名山的面目。古庙位置在入山的大道旁边,凡是往那几处大寺观与风景险丽的地方去的,要从这里经过,所以这外国风的旅舍确是便利所在。

  自从由市内找了工人开始修理破庙的时候起,杜谷的先生便不时去参观那些劳力人的活动。虽在暑期中间,照这边的习惯,山中向来不放暑假,先生仍然可以在万山的树荫下避暑。每隔三五天,他不辞山道的辛苦,到庙里盘桓两个钟头。有月亮的时候,往往晚上踏着月影从阴森森的谷口上逛回来。

  人多,手脚的忙动,汗滴,互相唱着“来呀,来呀”的声音,砖块从铁锨上飞到半空,精巧的小尖铲把柔软的水门汀涂到石头的边缘与尖角上。工人们一面掂弄着砖瓦,一面诉说着奇异的各种乡间故事。那终日幽藏在大松树下教室中的先生,他每到这里,便感到团体活动的兴趣。

  庙里的工作完成,那一对外国夫妇搬来了。器具、铺陈、箱笼、食物,也一同带来。第二日,教书先生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午饭后空闲的两个钟头,他喘着气跑到庙里,想看看旅馆主人的样子,因为以前没曾遇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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