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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1)


  乡间只有树木,禾稼,与各种类的野草,小花还在和平中生长着;凡是生物,连一只守夜的狗,叫明的鸡,都知道生命的危险,与对于危险的警觉。

  火与杀笼罩着那些古老的与向来安静的乡间。

  自然,人间的悲剧也到处里扮演。

  蒋镇自从这十几年来老是有一群群武装农民,半官式的民兵,为了不得已的多次经验,教会了他们以许多军队中的知识与方法。青年们对于枪的种类,式样,射击的巧妙,都有训练。每个稍稍好事的,无论是步枪,盒子枪,放几响的手枪,取过来便能如锄头犁把般顺手。而他们的大胆,勇力,与令人奇怪的好战,好斗狠的心理,使一般老人见了摇头,虽然不以为然,可是每个老人都愿意他的孩子们有点本领。

  在另一个危急争斗的时代中,古老的心思被变动的巨手捏碎了。

  讨饭的叫化子没有了,以前耍拳卖艺的流浪人更不许进来,每年两次社戏有引起重大危险的可能,这类娱乐完全停止,于是大家在偶而闲暇的时候,便只好到小赌场里消遣时光。

  人人想着投机,从不可知的赌注中讨便宜,所以在乡间不是十分老实人,差不多都会摸纸牌,推牌九。

  蒋镇是这一带几十个小村庄的领袖村子:它那里有不少的由都会传染来的毒菌,赌场自然是一类。赌,是这地方上的头目不能禁止的,更不必提不愿禁止,头目们,武装的团丁,更夫,除了操练巡逻之外,有什么玩意可以松快他们终天终夜的紧张心情呢?

  没有地种,没有工做,或是懒散的破落户,弄一两间黑屋子开赌场,抽头,这正是很合宜的职业。镇上有一家老牌赌场,因为主人善于言谈,讲交情,公道,遂成了第一家。

  下小雨的一个初秋傍晚,土墙的巷子中被黑影堵塞着,街上满是印着足迹的泥泞。夏天快完的半个多月,一连有几场大雨,靠大河的地方都闹水灾,这里虽是没被雨水淹没了村庄,田地,但是道路上尽是一片片水洼。不料才隔了三五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又落了一天。老郭在屋子里擦完油灯罩,一盏,两盏,玻璃罩子老是在手里转,觉得不如每天来的手法快。先点着了那盏小灯,放在土炕正中的白木桌子上。灯光落下了不大的一周明圈,更显得明圈以外阴沉可怕。风声,雨声都在粗棂窗纸上敲打着,老郭的心越感到沉闷。

  “可恶的天气!不用雨偏像寡妇的眼泪滴不完!今儿晚上能到几个人?”这是他不高兴的由来。

  纸牌,骰子,摊牌的破毡,与盛烟叶的木盒,都预备齐全,顾客呢,却一个还没见进门。不很光明的屋中惟有这位老人孤独的影子,在地上,墙上映照着。

  沉沉秋雨的黄昏包围住这沉沉身世的老人,屋门外的泥巷子,风和雨,期待而略带焦急的心思,都一样是沉沉的。

  烦恶纸烟是他向来的习惯,虽然英美公司的各种贱价纸烟到处风行,年过二十岁的乡间人差不多人人在腰袋里总有几枝,除非是十分谨愿的种田的农夫。老郭自从多年前流行的强盗牌,孔雀牌的外国烟那时起,就不赞同,直到二十年后的现在,他仍然叼着半长不短的乌木旱烟管。在暗影下点上一袋,向喉咙里压下无聊的寂寞,一阵刺激呛得他的肺气往上撞。辟开破旧的黑门,一口浓痰往街上飞去。落到泥水里去,正好惹来了一个反响。

  “哈!老郭,有劲,差一点没吐到我腿上来。”接着话声,一个披了蓑衣的人影从街上挪到门口。

  “大哥,快来,进来避避雨。你一来,不多时就会凑成小局。从家里来?”

  “从家里?那!老早到街里来,到德胜喝了四两,恰好有卖蒸鸡的,一只鸡,四个饼,连吃加喝,又是这样的天,痛快,痛快!不管你这边人手够不够,先来憩一会再说。”

  人影在朦胧中塞入木门,笠子,草蓑都丢在地上,一个个土地上的泥脚印印得很清。脱了鞋子,从容地上炕盘住腿。这来客绺着下颔上的掺

  白短胡子,长的脸,两面有高起的颧骨,大嘴,令人一见不会忘记的是上唇下外露的几只黄牙,比别人的门牙高,而且突出,这是他的特别标记。

  “这样的天,正好到你这里来玩玩。嗳!老郭,你比我还年小,家里的人又顺手,一天见个一块八角就够自己的开销,快活!日子怎么也是混的,像我可不行……”

  老郭一见这位熟客进门,马上叫他的沉沉的心思活动起来,顺手将炕下擦完的那盏大磁座煤油灯点起来。屋里满浮着温暖明光。一袋烟还没吸完,对着在炕上盘坐的老人道:

  “铁匠大哥,你别的乐大发了。你多好,外头有相好,开着铺子,家里呢有吃有穿,一个月还有几块钱的供给,你任吗都不管,上街来随便你玩,喝,赌赌,净找着谈得上来的人谈谈天,和我比,天上地下!”

  “哈哈!一家不知一家!不差,我有儿在外头混钱,有在家里的做庄稼活;也不差,还每月给我那几块钱,可是老郭你不知道我那些蹩拗?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同那些东西拢不成一堆!……”

  “你也是自己找!应该乐几年了,这年头,快近七十的人了,能活几天,干什么同孩子们乱闹?我明白,你家那两个并不是荒唐,都会过日子,钱看的太结实,你还不知足?这就是好!你把手艺传给他们,干的旺相,老大现在能下力种地,一个铜板拿出火来,你得好好地装爷,别太同他过不去。”

  “哼!我怎么同他们过不去?外头的铺子是我创的,手艺是我教的,家里原来只有二亩地,这十多年我给买上了亩半,你想,老郭,我多花三十千五十吊算得什么?我就是好喝几两酒,赌赌小牌,可是你别瞧我老了不能干活,从小时候学成的把戏教我两只手闲起来还不对劲。怎么我同他们不能在一起过?年纪大了,不荒唐,却看的钱太中用,……自然我也有我的脾气,谁没有?再一说,你打听打听与我熟的邻居们谁曾说过我的坏话?”

  老郭看这位口气刚劲的老铁匠一提到家事就上火,他将烟斗在土地上扣着,高声地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哥,你为人真好,同你玩牌的,喝酒的,还有找你做过活的人家,自来没听见对你说什么话。可是大家都知道你同你家里的人弄不来,这也怪,好在你可以自己过,倒省心……不提这个了,今晚上咱的小局总得凑凑,难得这闷人的天气。你坐着,我去找手,顺便要两壶水来,有人就是一夜的长局……”

  “这才对劲!我一个人回去到那个小屋子干吗?大福家两口子都不去,我也不高兴同他们见。年纪老了,睡不宁。你快去,我看着门……”

  欣然地微笑浮现在短身材的老郭脸上,提着两把茶壶,连笠子也没戴,便向门外的风雨中走去。

  不过半个钟头,这小屋子里满了烟、气。笑声,诅咒的话,欢喜的口气,一齐在土炕上纷嚷着。地下有人在燎着镔铁酒壶,木柴火焰一突一突地起落。牌局很容易凑成,老郭自然是不下手的,另外还有一个镇上歇班的团丁来看热闹,赤着光脚,挽起灰裤管,坐在铁匠的蓑衣上吸纸烟。

  门外的风声小得多了,只有一阵阵的细雨像洒豆子打在窗纸上,紧一会又慢一会。

  土炕上四个人的手指不住地挪动,眼光在烟气中也不住地往左右看。他们互相诉说着“千子”“五条”“毛么”“鬼车”的专名词,铜板,小票,在破毡上转动,他们各自怀抱着胜利的希望,心也悬悬地扰动。独有歇班团丁玉兴觉得十分从容,他只等待着酒热了呷几杯,好到炮楼上换班。

  “郭大爷,这二斤酒今晚上从哪个烧锅装来的?真香喷鼻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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