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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元(1)


  他从农场的人群里退出来,无精打采地沿着满栽着白杨树的沟沿走去。七月初的午后太阳罩在头上如同一把火伞。一滴滴的大白汗珠子从面颊上往下滚,即时便湿透了左肩上斜搭的一条旧毛巾,可是他却忘了用毛巾抹脸。

  实在,这灼热的天气他丝毫没感到烦躁,倒是心头上却像落下了一颗火弹,火弹压住了他的心,觉得呼吸十分费力。

  这位快近六十的老实人,自年轻时就有安分的服从的习惯,除掉偶而与邻居为收麦穗、为一只鸡七天能生几个蛋抬了“话杠”之外,对于穿长衣服的人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唯唯的口音与低着眉毛的表情,得到许多人的赞美。

  “真安本分,……有规矩,……不糊涂,……是老当差!”这是他几十年来处处低头得到的公共主人们的好评。

  农场上,段长叫去的集会,突然给予他一次糊涂的打击。尽着想,总没有更好的办法。

  “喂!老蒲,哪里来?你看,一头大汗……”

  在土沟的尽头,一段半坍的石桥上,转过一个年轻人,粗草帽,白竹布对襟褂子,粗蓝布短裤,赤着脚,很快乐地由西边来向老蒲打招呼。

  “啊啊,从……从小牟家的场上来,开会,嗳!开会要枪哩……”

  “开会要枪?又不是土匪怎么筹枪?”年轻人满不在乎的神气。

  “伍德,你二哥,你别装痴,你终天在街头上混,什么事你不知道?……愁人!怎么办?段长,段长说是县长前天到镇上来吩咐的,今年夏天严办联庄会,摊枪,自己有五亩地的要一杆枪,本地造的套筒……”老蒲蹙着眉毛在树下立住了脚。

  伍德从腰带上将大蒲扇取下来,一阵乱摇,脸上酱紫色的肉纹顿时一松,笑嘻嘻地道:“是啦,联庄会是大家给自己看门,枪不多什么也不中用,这是好事呀!……不逼着,谁家也不肯花钱……”

  “你说,你二哥,本地造套筒值多少钱一杆?”

  “好,几个庄子都支起造炉,他们真好手艺……我放过几回,一样同汉阳造用,准头不坏……听说是五十块一杆,是不是?”

  “倒是不错。镇上已经在三官庙里支了炉,三个铁匠赶着打,五十元一杆,还有几十粒子弹……你二哥,事是好事,可是像咱这样人家也摊一份?你说……”

  “好蒲大爷!你别提咱,像我可高攀不上。你是有土有地的好日子,这个时候花五十块得一杆枪。还没有账算?不,怎么段长就没叫我去开会。”伍德的笑容里似含着得意,也似有嫉妒的神色,他用蒲扇扑着小杨树叶子上的蚂蚁,像对老蒲的忧愁毫不关心。

  “咳!咳!现在没有公平。你说我家里有五亩的自己地?好在连种的人家的不到四亩半,二亩典契地,当得什么?五十块出在哪里?今年春天一场雹子灾,秋后怕缴不上租粒……段长不知听谁说,一杆枪价,给我上了册子,十天以里,……交钱,领枪!没有别的话。县长的公事不遵从,能行?……”这些话他从十分着急的态度中说出来,至少他希望伍德可以帮同自己说几句略抒不平的同情话。

  “蒲大爷,咱……真呀,咱还是外人?想必是‘家里有黄金,邻舍家有戥盘’,我若是去领枪人家还不要呢。你老人家这几年足粮足草,又在好人家里当差多年,谁不知道。你家里没有人花钱,段长他也应该有点打听吧?”

  一扇子打下来一个绿叶子,他用粗硬的脚心把叶子在热土里踏碎。

  老蒲这时才想起拉下毛巾来擦汗,痴瞪着蒙眬的眼睛没说出话来。

  “恭敬不如从命!我知道现在办联庄会多紧,局子里现拴着三四个,再不缴款听说还得游街,何况还有枪看门。教我有五十块,准得弄一杆来玩玩。我倒是无门可看。蒲大爷,看的开吧,难道你就不怕土匪来照顾你?……哼!”

  “破了我的家统统值几个大钱?”老蒲的汗珠沿着下颏、脖颈,滴得更快。

  “值几个大?怎么说吧,……我是土匪,我就会上你的账。还管人家大小?弄到手的便是钱。现在你还当是几年前非够票的不成?”

  老蒲乍听这向来不大守本分的街猾子伍德的话,满怀不高兴,可是他说的这几句却没法驳他。五十元的出手还没处计划,果真土匪和这小子一个心眼,也给自己上了账,可怎么办?这一来,他的心中又添上一个待爆裂的火弹。

  “愁什么,这世道过一天算一天,难道你老人家还想着给那两个兄弟过成财主?……”

  伍德把蒲扇插入腰带,很悠闲地沿着沟沿向东逛去。

  老蒲回看了一眼,更没有把他叫回的勇气,可是一时脚底下像有什么粘住抬不起腿来。头部一耸一耸地呼吸那么费事。段长的厉害面孔又重复在自己的眼前出现。向来也是镇上的熟人,论起他家来连自己不如,不过是破落户罢了,谁不知道,提画眉笼子,喝大茶叶,看车牌是他的拿手本领。一当了段长真是有点官威了,比从前下乡验尸的县大老爷的神气还厉害。在场子里说一不二。“五十块,十天的限期,缴不到可别提咱们不是老邻居!公事公办,我担不了这份沉重……”他大声喊叫,还用手向下砍着,仿佛刽子手的姿势……

  尽着呆想刚才的情形,不觉把如何筹款以及土匪上账的忧虑暂时放下了,段长的大架子,不容别人说话的神气,真出于这老实人的意外。

  无意中向西方仰头看去,太阳已快下落了,一片赤红的血云在太阳上面罩住,他又突然吃了一惊。

  在回到隔镇上里半路他家的途中,他时时向西望那片血红的云彩,怕不是好兆!他心上的火弹更是七上八下地撞击着。

  老蒲的家住在镇外,却不是一个村落,正当一片松林的侧面。松林是镇上人家的古茔,他已在这片土地上住了三辈了,因为老蒲的父亲贪图在人家的空地上可以盖屋的便利,便答应着辈辈该给人家看守这座古茔。现在,这古茔的后人大半都衰落了,现在成了不止一家的公分茔地,树木经过几次的砍伐,只余下几棵空心的大柏树,又补栽了一些白杨。有几座老坟早已平塌,石碑也有许多残缺,茔里边满是茂生的青草。老蒲住在那里,名分上是看茔地,实在坟墓多已没了,也没有很多树木可以看守。几间泥墙草顶的屋子,周围用棘针插成的垣墙,破木板片的外门,门里边有一囤粮食,所有的烧草因为院子小都堆在门外边。他与一家人每当夏秋的晚间便坐在院子中大青石上说说闲话,听见老柏树与白杨刷刷擦擦的响声也很快活。不过镇上的人都说这座古茔里有鬼,也有人劝他搬家,老蒲却因为舍不得这片不花钱的土地,又知道屋子是搬不走的,所以永没有搬。至于什么鬼怪,不但老蒲不信,就是他家的小孩子也在黑夜里到过坟顶上去,向来是不懂得什么叫害怕。

  这一天的晚饭老蒲没吃得下,可是也不说话。他的大儿子向来知道这位老人的性格,看他从镇上开会回来,眉头蹙着,时时叹气的样子,便猜个大概。不用问,须静等老人的开口,这一定是又有为难的事。第二个儿子吃过两碗小米饭后却忍不住了。

  “爹,什么事?你说吧,到底又有什么事?我知道单找庄稼人的别扭!”

  老蒲把黑烟管敲着小木凳,摇摇头。

  “怪,咱这样人家还有什么?现在又没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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