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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绝阳曦”(1)


  两年前在故乡我曾偶然参加过一位亲戚家丰盛的寿筵。

  那位常是好穿宝蓝色马褂的老人,他的年龄与资格自然是这个小地方“耆旧传”中的人物。他中年出过“仕”,大约是清末知县或州同一类官职,又是一般人所称的“善人”。在乡下有房地,与一所土山竹树的花园,还有一座厅堂,一带回廊,与一个八角茅亭。因此常被称羡他会享致仕的清福。七八个儿孙,小的也在中学里读书。地方人时常推崇这老人能以提倡维新,不似许多做清朝官的顽固。这样有意或无意的赞美,老人每听见便用尖指甲的右手轻轻捋着下胡微微一笑,笑中神秘地微露出他几十年生活经历的反应。他只是甘心随俗,以“不求其解”的微笑态度消遣他的残年。

  在小小安乐的乡村中开那么一次祝寿大会,是出自老人的子孙与宾朋的怂恿。老人对诸事不主张绝对可否,便应允了。但他却有一个条件便是,任何人凡来祝寿的一律平等招待:不能因为身份分贵贱等次,其余,便听凭备办寿礼者的主持,这在古老的乡下便是热闹而新鲜的办法了。

  我因为正由远方回到家中,以故乡的礼俗须去参加,又要看看这老人做寿的办法,于是在七月的热天里,我穿了纱衫往老人的花园走去。

  果然有不少去贺寿的人,县中的绅士与学务委员、校长们,这自然都十分岸然地坐在高背椅与磁墩之上,而这许多马褂长衫的大人们中间居然也有些蓝布铜钮的乡老,与满面油汗的工匠人,他们虽也一律穿件特有或借来的长衣,虽然主人原有平等待遇的宣言,不过这些所谓“下流寄生者”总不与那岸然的人们谈得上。在园中的大厅与回廊上似是各不相犯的防御地,大人们却越发显出宽容态度,高声谈笑,吸着银花水筒中的皮丝,似在向那些人招呼,“来,我们这次特为容许你们这些人到我们近前!”但虽经主人的一例应酬,却终不能合在一处。

  我正在两堆人中往返地看着,却蓦然发现有一个穿青羽纱宽袍的和尚,两手递弄着一串深紫色珠子立在岸然的一群之中。四十六七岁,他似乎是这两大群中的一个特殊角色。他身旁围立着四五个着半截纱衫与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大人,正在十分客气的交谈。

  “还不到厅上等着开桌……听那秃头瞎说!……走,走!……”近三十岁的近视先生从我身旁竹篱边溜过来,用金漆骨扇招呼站在回廊中白面皮的那位。

  “喂!听新闻去,他那山上的新闻多啦……”白面皮的人这样答着,一大步已经跨出朱红色的卐字栏外。

  “这些东西还有好话说?……真讨厌。我犯恶透了这秃头,他那山上,我看日后一样也有章日山的事才痛快呢。”扇头向空中挥个半圈。

  “罢呀,你怎么恨的牙痒?是啊,在人家山上造林不成,……可是你也太狠!……”白面皮微带吃吃口音的没曾说完,被那位拉着走去,争辩的话便听不清楚。

  但是,章日山上有什么事呢?立在密密的藤萝荫下,我忽然觉得山的形势如在目前。虽只到过一次,那阴森峻陡的山坡与全是铁色石铺的僻径,想来还觉得有些幽怖之感。本来这山离我家不过几十里地,是近处的古迹。无意中听这两位漂亮来客说及,使我突然记起和尚便是这村西小山上什么庙的住持。幼小时候在亲戚家曾见他穿了绣花古衣,做斋唪经,年岁久了,骤然不易认清。对那面貌看去:团团平凹的黄脸,一撮还没剃的稀疏上须,不错,那双小而灵活的眼睛还同他年轻时一样,尤其是他那应酬的姿态。

  正回思着飞去的年光,对着栏外争艳的凤仙花有点怅然!接着少主人们出来让客就座,摆桌,一阵声音,便把我也拥上大厅去。

  三间宽大明敞带有活窗的厅堂,挤满了人。微风由窗子中透进,并不感到烦躁。一共在屋子中坐了三大圆桌,三十几个客人,不知是不肯来,还是主人为调和起见?其中几乎完全是所谓岸然的一群。惟有东边一桌,座上坐了两位粗夏布大衫的乡老。他们的诚厚面貌上发出润光,比起中间上座的山上大师那种应对巧妙的样子,使旁观者真有出家人与非出家人之感。

  话是凌乱而纷杂,我偶而听见几句,一点头绪摸不到。

  忽而他们有几个把谈锋转到光头上出汗的和尚,一半恭维一半着意讽笑的话,一齐向他冲来,我虽坐在西边却听的分明。

  “净师,听说近来不但念经修忏的净业都日日长进,就是山上的树还栽了不少吧?”五十多岁的乡董用葛布手帕摸着剃得很青的胡子道。

  “啊!啊!前几天去查学,居然学校十分整齐,可见地方平静了,事便能办。比起山上闹强盗的情形不同——大不同了——所以娄,此刻栽树正是造林的好机会……”口音颇吃的区视学说到后面,巧妙地映照上文的末句,显然是对于文章作法有点研究的。

  “啊哈哈!太平了?小康就好。正是百姓们馨香祝祷的。”在和尚身后另一个粗重口音。

  和尚静静地,等待这三个好议论者的言论塞入客人饱胀的胃口之后,他的眼睛向桌面一横道:“净业么?如今不行了!就是造林的话,这不明明是‘新政’么?也一样有人向我们出家人作打算。谁晓得明天怎么样?再一说,即使造成,碰到匪大爷高兴给你一把火烧个净光……”他用近乎三段论法的口气表白近况。

  乡董一筷子夹起一大片红烧海参,半段咬在口里,半段落到碎花磁碟里,急急回复道:“可不是呀,现在什么也说不上,古迹还不容易保住,更不要说新政了。造林,哼!前年潍河东岸多少树林子不是全号了砍做柴烧,栽种了几十年的大树还不够路过大兵几天的烧料。我说法静师,这种世道,比较上还是你们出家人好。”

  “啊啊!……”接着几个像颇为老气的少年都向着常显出悲天悯人气色的乡董,发出赞同语音。

  “太言重了!太言重了!哈哈!……你是在俏皮我们罢啦。出家人没有保障,没有连手,更难过呀。说是出家,哪真能‘箪食瓢饮’呢?一样还得托神佛福荫与施主们的维持。

  啊!……就像前年章日山上的事,不是出家人有那样的结果?”法静说到这句话已感到同类的悲伤,他暂时不再用竹筷往大碗里挑肉。

  “那事,……不是火烧章日山打死十几个土匪的事?……”和尚坐后,那个粗重口音的重复搀进一句。他有一脸粉刺,是主人的远房侄子。

  另外一个苍白胡子、手里端着水烟袋的老人道:“这事法师晓得十分清楚;不是你师弟就在那一晚上被土匪几乎吓死么?”

  这是个有力证明,同时引起了满屋子来客的兴味。因为这近乎英雄的行为,小说上斗狠的景象,把大家的心思吸引到火光刀影的幻影中去。

  和尚皱皱眉头,仿佛一提及这样回忆,即现在也感到烦扰。“就是法如呢,真碰运气!他从西乡募缘回来,都是本家,便到章日山上住一宿,偏偏有他的月令,……后来,好歹病了一大场……”

  主人的侄子好奇地追问:“我那年并没在家,所以只听说不知详细,还请师父再谈谈吧。”

  “出事的那天绝早,我们得了报告也带着乡团去,……已经完了,只余下几具火烧的骨架。”乡董说明他的经历。

  “人烧死,那个气味再不要提起,我到山上已经快晚上了,尸臭熏的我三四天都恶心……”和尚眉头又不自然地皱一皱。

  “可惜!可惜!自从那一场乱子后,山上树光了,小学校也完了。不幸!”县视学自觉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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