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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柄(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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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家的权谋,向来易得伙计们的赞成,他绝不用对待学徒的严厉手段,所以伙计们可以自由谈话,工作也十分尽心。 他——主人,侧着头,口角松弛地下垂,截住这青年的话:“好!你想怎么样?试试你的见识?……” “我想是掌柜的本事,大家的运气……” 主人浓黑的眉毛顿时松开,显见得这句话多少打中了他心坎上的痒处。 圆眼镜老人没有立时说话,执定锉子,在大煤油灯下细琢细磨地修整一把精巧的小刀。过了二分钟,他低低地叹口气:“本事?……命运?……你还忘了一点……” “什么?”壮健的青年仿佛一个善辩的学生,不意地受到了老师的提问。 老人抬起头来没来及回答,忽听得窗外有人在掸落身上雪花的“扑扑”声,即时用力地敲着裹了镔铁叶的前门。 意外的静夜打门,使得全屋子人都跳起来。 主人骤然从桌旁掇过一根短短的铁棒,镇定地喊问是谁,别人却惊骇着互相瞪眼。 “快一点!……是找吴掌柜的……”这声音很高亢,急切,显见得是熟人了。 主人听了后面的几个字音,把铁棒丢在地上,脸上紧张的筋肉立刻弛落下来,变成笑容。走到门边,一面拔开粗木门,一面道:“我说没有别个,这时候还在街上闲逛。不是筋疙瘩,还是……” 门开处,闪进来一个一脸红肿粉刺的厚皮汉子,斜披着粗布制成的雨衣,却带上苇笠,穿着草鞋。一进门便是跺着双脚的声响,门内印上了一大堆泥水。 “好冷,……这地方真暖和呀!你们会乐。我忘记了带两瓶东池子的二锅头来咱们喝喝……”他说着,雨衣撂在木凳上,把腰里挂着的一口宽鞘子大刀也摘下来丢在雨衣上面。 顿时起了一阵寒暄的笑语,主人便掇过矮凳让大汉坐下,命二月拿香烟,自己从草囤子的茶壶中倒出了一杯艳艳的红汁放在矮凳脚下。别的伙计们又纷纷地执着各人的工具开始工作,而圆眼镜老人到这时才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着与来客点点头,把手中的东西丢下,也斟一杯茶在一旁喝着,精细地端详这雪夜来的壮汉。 突来的汉子把青粗布制服的外衣双袖捋上去,真的,在肘部已露出聚结的青筋与红根汗毛。他这时早将门外的寒威打退了,端起茶杯道:“官事不自由,这大雪天里还下乡去打了两天的仗,这不是净找开心?……你说?” “啊啊!我仿佛也听见说局子里派了兄弟们到石峪一带去,没想你老弟也辛苦一趟,怪不得几天没有看见。”主人斜坐在大木墩上回答着。 “前天半夜五更起了‘黑票’,吴掌柜的,谁知道为甚么?管这些事,大惊小怪,足足把城中局子的人赶了一半去。第二天呀,就是昨儿个,人家冒烟的时节到了,啊呀!你猜怎么样?好!……有他妈十来个山庄的红枪会在那儿操练……不大明白。我们的队长,就是独眼老子,他先带了五六个兄弟们去问他们要人……” “要什么人?” “说起真有点古董。原来是替第……军催饷的副官要人……” “哪里来的副官?……你把话说明白点。”主人在城中也是一个十字街头说新闻的能手,但对于这新发生的事却完全不懂。 筋疙瘩一口气喝下一杯热茶,急急地道:“什么副官!咱这里不是老固管领的地面么?大队没到,先锋却早下马了。没有别的,一个急字令要!要!要!柴、米、谷、麦、牲口、大洋元,县上一时办不及,——数目太多,他可带了护兵,领了差役,亲身到四乡坐催,剪断截说,这么一来,碰在硬尖上了。那石峪一带几十个红枪会庄子不是好惹的,向来有点专门与兵大爷作对,这一来也不知那位副爷到那边怎么同人家抓破了脸,一上手几支枪打死了两个乡大哥,还伤了一位小姑娘。结局,反被人家把他带去的差人、护兵,扣下一大半。他下了跪,听说亏得出来三个乡老与会里说和,算有体面,把他放回来……我想想,这是前天黑夜里的事。” 戴圆眼镜的老人执着空茶杯悠然地道:“不用提,于是你这伙又有财发了。” “周大爷真会说现成话,说起来在这年头,谁不想发财?还是发横财呀。可是不大好办。不错,那吃大烟的副官到了县政府几乎没把桌子拍碎,一声令下,不管县长的请求与人家的劝解,昨儿一早便强带着我们去要人。” “他真是劣种!自己再不敢上前,还是我们的队长先去交涉,人家正在分诉,那劣种他看见这庄子上只有二百左右的红会,便放了胆,先打过十几响手枪去,你猜怎么样?那些一个个怒瞪起红眼睛、扎了红兜肚的小伙子,一卷风地大刀长枪横杀过来。这怪谁呢?……”他说到这里,故意地作了一个疑问,用棉衣袖揩抹额上的汗珠。 正是一个卖关子的说书,一时全屋子的工人都将手里的器具停住,十几个眼睛很关切地望着这身经血战的勇士出神。 “那不用提,你们便大胜而归?……”主人道。 “好容易!……那时我们跑也跑不掉。那副官,那队长,在后面喊着‘开火’‘放呀’的口令,一时间几百支长枪在小丘子上、山谷口的树林左近全开了火,自然啦,他们是仗的人多,这次却没来得及下‘转牌’。竹叶枪与大砍刀没有打得过我们,……完了。其实我们也伤了五十几个……他们那股儿凶劲真有一手!” “你呢?”主人像很关切。 “哈哈,不瞒你们说,我还不傻,犯的着去卖死力气?我跑到一块大青石后面放空枪,……事情完了一半,活捉了十五个红小子,一把火烧个净光。天还没到午刻,上急地跑到离城十里的大镇上休息了半天。听说那边聚集了几千人开过大会,这才冒着雪把人犯带回来……” “怕不来攻城?……”老人断定的口气。 “攻城?还怕劫狱呢!反正事情闹大发了。午后那个坏东西打了个电报与他的军长,已经接了回电,先将活捉的人犯就地正法!……” “十五个呢!……”忽然那位作细活的赖大傻大瞪着眼突出了这一句。 主人向他看了看道:“用你多什么嘴!”赖大傻便不言语。 “这还不奇……”筋疙瘩这时已将衣襟解开,望着炽热的炉火道,“偏偏点了我们五个人的好差事,是到明天做砍头的刽子手!……这倒霉不?……” “……明天?……”全屋中的工人在嘴角上都叫出这两个字来。 筋疙瘩回身把木凳上青布缠包的宽背大刀拿过来,慢慢解开缠布,映着灯颠弄着那明光闪闪的刀背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教吃了这口饭,点着你待怎么样?吴大哥,我就是为这件事情特意来的。我在那边开火后拾得这把大刀,说不的我明天就得借重它了。我从前只不过枪毙了一个土匪,还是打不准,这一次辞也辞不了,他以为我有点儿凶相便能杀人。若再辞便受处分。可是我如果这么办,先要痛快!反正我不杀他,他也一样受别人的收拾,不如你腾点工夫替我把这口刀修的愈快愈好。还是他们的东西,叫他们马上死去,也可以表示出我这点好心!……”他的话受了激动,说不十分圆满,虽是著名的粗猛汉子在这时反像有些畏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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