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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1)


  一

  你们举手祷告,我必遮眼不看。就是你们多多的祈祷,我也不听。你们的手都满了杀人的血。你们要洗濯,自洁,从我眼前除掉你们的恶行。要止住作恶,学习行善。寻求公平,解救受欺压的: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

  ——《以赛亚书》第一章

  已成了惯习的心课,从这一个月来,神父韦伯赛来往于××与××的路上时,不论是搭乘救济处的汽车,或是步行过江边跳上往×区去的电车,他在乘客的身边安坐下后,便暗暗背诵《旧约》上这句话。有时多几句,或者连接下文,但每诵到这几句,他往往把上下文丢开了:一遍,两遍,甚至几百遍,像中国的老妇人数着念珠,念“阿弥陀佛”,不是到下车的所在总不肯停止。因为韦神父在中国将近三十年了,不易了解的中国书虽说懂得较少,而字音与中国官话他却丝毫不感困难;所以暗诵以上这几句话,倒不是用他从中学时便学过的拉丁文,而是背熟了的中国官话译本。

  每位好清静与笃信教义的神父都有在稠人广坐里好阅圣书的习性,但像他,一连多少日子念念不忘专背诵一段文字,自然是少有的。

  “为了什么?”是悲悯,愤恨,还是忏悔自己的罪行?都不是。他懂得更深沉更广大的基督教意旨,懂得对于圣书不只要明白还须加意实行,才合于圣灵的启示。自己从十七八岁在教会学校修习,几十年的光阴全用在精研教理,传布福音,救济苦人,以及教导学生埋头科学的研究中,——就是战战兢兢给天主服务,自己确无什么需要痛悔的过恶。

  “为了什么?”他自己虽觉得有点奇异,可也记清:经过度刺激所养成暗诵以上几句圣书的癖好,并非没有因由。正是柔风乍拂的二月下旬,他接受了教会的分派,随同别位神父与两三个中国教士往难民区服务。每礼拜要去四个上午。那头一天,——就是头一次他踏进那荒苦的地狱时,迫入他的视觉,听觉,以及手脚所抚摸践踏的东西,使他安静惯的神经突然变态。起初三天以里连睡觉都不宁贴,饭量也减少若干,真像魔鬼忽然追在自己的身影后面;简直把他几十年来镇定安闲的一颗心搅起了滚热的波澜。到现在,一个月快过去了,虽说经难区的服务者费心费力清除了好多使人一见便生颤抖的遗迹,可是那三天的印象如烙红的铁印一般,永远,永远,打在我们这位善良神父的心上!

  他,稍稍清闲时,那最先的印象如给他责罚似的,一片,一块,一滴,一掠,在他的记忆里映现,跳动,还有许多凄苦,尖冷,恶毒的音波,使他的脑筋浮涨,扰乱,甚至黄昏后在自己的住室中,没有灯火便连手指都不敢伸动,皮鞋在薄薄的地衣上黏合住,像挪不动分寸。

  这意外的示罚使韦神父心思纷乱,殊不像对神学有修养的一个宗教者。春寒微重的夜中,他万万忍耐不住了,会将下房住的一个十六岁打扫教堂的中国孩子喊来做伴。那瘦弱的身体,在稍露火光的炉边躺下之后,似把神父的恐怖驱逐了去。

  他对于这段圣书的暗诵开始,是往难民区第三天晚上的事。为了头部的怔忡不宁,任管想法子要把自己的心绪安定一点;工作,读书,祈祷,静坐,俱无效果。每晚上一人在小院子里徘徊,在卧室里休息时,那些血化的印象总难逐出记忆力外。愈不愿想却愈为清显。就在那次晚饭后,他觉得胃中被腥腐的东西塞住,一阵眩晕却呕吐不出,二月的夜风吹拂着篱笆边的迎春花香,与刚刚破开土块露出青草嫩芽的气息,前几天神父最欢喜嗅闻,又爱在小花丛里散步。这时,一股浓恶味道送进鼻孔,他连连打着喷嚏,仿佛突中春寒。抖抖地跑上楼梯,扑向卧室外间的软椅上,半个身子倒下去。闭上眼,不过几分钟,像恶梦般他看见披着头发,满身血迹的妇人;瘦得如一把稻槁的孩子,在又脏又黑的狭弄门口作直声的喊叫;一条带着扎腿带的大腿;一具饿狗咬遍的头颅,破地板上对面斜卧着腐尸;毛落眼红的猫狗;骨块;灰木;血点……都在他眼花中跳舞,他失了镇静的忍耐,重复睁开眼睛,两手在空间不自主地挥动,顺著身子,往窗前的书台下跪倒。

  勉强耐住,把台子上那本厚厚的铜扣皮装的拉丁文《圣经》随手打开,是有意无意他也忘了,模模糊糊看完了《以赛亚书》的第一章。嘴唇颤颤,不能连续读音,呆望着窗外朦胧的暗云。过一会,不知怎的,他想起找找中文的译本,看那些方形字体作怎样的叙述?

  及至用轻声促颤着把中语译文读过,他倒安静一些,有点说不明的古怪!为什么看多年记熟的拉丁文反不如读中国的官话译文感觉真切,感到心绪比较宁贴?当时这位敏感的老神父无暇解答这个疑问,以后,天天闲时暗诵这段中语译文,他方渐渐明白过来。

  时间,空间,以及那些惨厉惊骇的闻见不都是在中国地方?中国的房屋,中国的男子、妇女、儿童,甚至于是中国种的生物,中国式的陈设上映现出来的?使他受到这意外的示罚,——神经的奇痛,纷扰,都不是别种人,别国地方,别国的物象,那完全是中国的。因此,联想的奇妙作用使他对于这段中语译文起了重大的应感。

  虽然不能即时把恐怖,战栗打退,然而每读过一遍,或暗诵若干遍后,在难于解释的情绪分化中,确能够使自己安心好多。

  在初往难民区服务的十几天里,韦神父面容像更见苍老,食量日少,性情也有变化;不同人多讲话,不多看书,走路时身体东西摇摆,眼光显得呆暗。教会的主持者以为神父究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不宜于常常奔走去做那劳心的工作,几次同他商量,还是请他在教会共立的学校担任事务,难民区的义务另找别位神父代替。但他绝不认可,并且说:这是他最愿意为主服务的要事,如一定不许他去,他的精神准许更坏。

  所以,他一直照定例每礼拜去四天,无论风雨都不请假。教会中人对于这位老神父的勤劬,更加尊视,不过大家也都为他的健康担心。

  那个打扫教堂的中国孩子就是韦神父夜里不喊他,他也是天天在九点敲过后,便背着薄薄的被卷到神父卧室的外间睡觉,因为教会中人吩咐过他,夜间伺候韦神父,怕他的精神会有更大的错乱。

  在汽车、电车、行人道上,韦神父嘟囔着那几句经文,别人自然听不出来。可是自从这中国孩子夜间与他做伴之后,神父对着淡光电灯在写字台前跪伏着读那几句话时,是不背这天真的孩子的,起初两晚上聪明的孩子以为是神父们的晚祷并不留心,及至听出是用中国话,而且夜夜是相同的中国话时,(孩子对圣书虽知道的极少,因为自六七岁受教会小学的教育,多少懂得一点。)便惹起他的注意。是他伴韦神父的第三夜,正落着凄清的春雨。孩子早早上楼,还不过九点,向里间偷看一眼,神父两手捧着银光闪闪的腰带上的十字架,背着蓝绒窗帘低头独立。孩子不敢惊动,慢慢地到走廊上站住,东南风把雨丝斜飘过来,打在脸上,稍觉清凉。两棵外国梧桐还没有挂出叶子,只有柔枝刷刷地响动。门里,东墙上那具有上下铜锤的老钟,葛达,葛达,沉沉地很有韵律的拖出声响。听听,卧室里神父,简直没一点音息,仿佛用心屏住呼吸似的。孩子终天接近规矩安静的生活,早已与静境习惯,倒也不以为意。不过对于这位老神父夜夜用中文跪祷,觉出异样罢了。

  孩子好奇地时时从门缝里向卧室窥探,忽然,他听见神父从呛咳的咽喉里长长地吐一口气,接着是清清楚楚的十个字:“……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尤其是孤儿寡妇四字听得格外明白。孩子吃一下惊!因为几天来这是第一回完全听明神父的中文祈祷话的一句,这真怪!怎么祈祷词里会有这些字眼?一向听惯的,不过是主阿……领导……圣灵……阿门那些字眼,怎么这老神父说什么孤儿,寡妇,又是冤屈?孩子想到这里便轻轻挪进门里来,恰好,神父端好十字架也由卧室走向外间。迎头看,那是与自己做伴的孩子财生,便深深地注视一下,然后照例在书台前郑重跪下,比在教堂的神龛前还要严肃,虔诚,大声读:“你们举手祷告……”这一段有意把声音提高,叫财生听清楚。他,一字一句,朗朗地读着官话的正音。

  一遍又一遍,财生起初时还替他记着,可是十遍以上,一股被激动的热情在这孩子的心头跃动。(虽有几个字不很了解,然而整段的用意是十分了然。)眼角上的泪滴不自主地接续淌下,鼻尖上一股酸恻,恨不得立时放声大哭。谁知道是什么力量会把这天真童子的心灵搅成翻澜?就在这淡黄色的罩灯之下:神父挺直上身,头部一点一俯地如和尚念经,用间断与近乎呜咽的声调一遍遍尽着念下去。墙上古钟瞪着空阔的黑目对神父急切注视,钟锤上下掣动,拍打着哀调的节奏。门外,一片风又是一阵淅淅的冷雨,半瘖的电车闷声不时从远处传来。

  财生自从随了爸爸到这个大城以来,幸得教会收留,小学毕业后居然在大教堂中解决了衣食的苦难。已经八年了,礼拜、祈祷、诵经,种种天主教的仪式他见得不少。神父、教士、女尼,诚心信教的男女,他更认得好多。在宗教的空气中熏陶过这些年岁,这是第一次有这样重大的不能自制的感动!几句中国官话从老神父的颤音传出,其力量使这应该快乐的朴实孩子几乎想跑下楼梯,找个墙角放声号啕,抒抒胸中的冤抑。

  这自然是一幅特殊的画幅;一种神奇的声音;——一个想象不到的境界!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灵魂谁也没曾抬头看看古钟白面上的尖针走到哪个数目的符号上。)老神父把头俯在地毯上,停住声,宽大的后背一起一伏,手脚像是挛动,又呆了几分时,他才回身站起。对面,倚在雕花门板上的财生用粗呢袖口横遮住两眼,小声抽噎,双脚与神父跪读的膝盖一样,在地毯上未曾移动一步。

  神父从疲乏而兴奋的朦胧眼中突射出明净的光采,他弯着身子走到财生身边,用抖颤手指轻拍着孩子右肩。财生羞涩地把两手垂下,眼角一片红湿,粗呢袖子上点滴着还没濡透的泪水。

  “孩子,——财生!”老神父红额上的皱折松弛了一下,立时又紧叠起来,喉中若有东西阻塞,不能说更多的话。

  财生更不知从何诉起。对这段官话的祷词,在自心上正如黄昏后突来的暗云向漫空飞动,虽还时时露出一点星星的明辉,却把捉不到,看不清晰。要问问年高有道行的神父,怎样开口?

  惟有钟锤一上一下仿佛响出“格——是,格——是”的默里应声。

  神父上下唇全留的大部胡须,足有三寸长度,因为气息粗喘,口张着,胡子的尖端轻轻点动,在遮领的硬白纸片上拂扫。他虽然不哭,与财生面对面时,两颗大大的泪珠凝在丰厚腮颊上,闪出晶莹的爱的辉光。

  风雨在门外似嘲笑也似作广布同情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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