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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心处?


  “八分是昨天晚上在那个龌龊地方沾染了干癣病,怎么头皮上老是这样发痒?”朱署员一边在对着桌上的大镜子和他的硬领领结,面上红红得如吃过葡萄酒似的。不过颈上的青筋却突起的很高,因此他给他那条紫缎领带打扣的时候,分外吃力。他正在发急的时候,又觉得头皮上如被几十个跳蚤叮咬得异常发痒。一头全向后拢的法国式的头发刚刚用好了胶油,亮得与玻璃镜面争光,他不忍的再用手向头上把搔,只是忍着奇痒,两支手不住地在脖领上努力。因为案头上从华昌刚买来的马蹄钟已打过六点了,他心上非常着急,偏偏新近买到的硬领过于硬了,虽教项下的青筋吃一点委屈,却仍然费了有二十分钟的工夫方能扣好。

  好容易将身子挺立起来吐了一口气,匆匆忙忙地向抽屉内取出一块口香糖呷在舌下,及至回身向床头上去拿司的克时,却不见了。他口里虽没有骂出来,却惹得用力将脚底向满了灰尘的地板上碰去。墙角,案底,衣架上都看过了,总不见它的踪影。即时他颈下的青筋又突起了。一手将口中的香糖扯出丢在地下,便大声喊听差。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声,他真的气愤了!竟然忘记了似的用左手的四指向有光的头发内抓搔,口里“混帐!混蛋!”的名词便连串着喊出了几个。

  他终于没有计策,便抓了那顶从外国带回来的淡灰天鹅绒博士帽,心烦意乱的走出来。屏门未曾转过,脚下被软软的一个东西一绊,险些栽了个空心跟头。他低下头去一看,又气又喜!便将那条镶光漆的司的克拾起来,照着一只黄毛狗打去。狗自然是夹着尾巴向内院跑去了,他便将司的克挂在左臂上,兴匆匆地走去。原来他的二房东的只哈巴狗儿,不晓得什么时候将这条手杖衔出去作棍棒游戏哩。

  这天是个星期日。朱署员自从前天便得了一份请帖,那是个很精致而时兴的印刷品。金花边上肩都是裸体少女的图案画:有的将丝丝的金发缠在别一个的肩上,有的突高的乳房坠在别一个的肩上,但总是图案画罢了;听说还是主人家专请一位什么派的艺术家意匠出来的。那是一张请晚餐而兼跳舞会的请柬。朱署员自到差以后,落寞的很!因为一个月的四成半薪水,只有不满一百元的支票,……尤其紧要的是配偶问题,还没有成功的希望。他向来是以头脑明晰富于分析的天才见称的,不过自从他由黄浦江上岸的时候,一箱子的数理哲学与专讲逻辑的书,久已没曾有更好的机会与它们相见。其实这少年的朱署员并不是居心要将做学问的工夫丢开的,然而他居然与他那些朝夕不离的老朋友日渐疏远了,他有时也觉得很为纳罕。但因为他的头脑要分析更形重要的事,对于这样的变态便不再求甚解。

  那张金边的请帖简直是一张有重彩的“福”字券,他以为这一回使他从心上很畅快的意趣,这是受了博士位后的第一次。

  夏天的太阳光虽在近黄昏的时候,仍然是很强烈。但正在雨后,那东方的天上弯挂的残虹,与落日的红光映照着分外美丽。淡蓝的天空中仿佛嵌上了几条五色花带的虹彩,那微红薄晕的反光,偶然照在坐车子的女孩们的嫩脸上,尤觉得这天的晚景平添了无许的温柔。朱署员在燃了四个电石灯的铜车子上不住地用他那双光滑得惹人注目的皮鞋,各有一定的板眼似的踏着脚铃丁零丁零地从人群中穿过。

  “道旁居然也有这么些树木,很好!很好!中国有进步咧!不行,还早呢,这责任还在,……”他在这个如飞的劳工的臂上,悠然而稍有点“时不吾与”的意念思想着,他的车子正从道旁的洋槐的浓叶下走过。他瞥见有这么美观的绿树,在尘土飞扬的道旁摇曳生姿,他觉得这是第一次在这个大都会里看见一般。但他因此也顿生了微微的感慨!所以想到“责任”两个字的时候,便不自觉地将右手的拇指向胸前掸了一掸!即刻一阵惊刺的香粉味从他的身旁掠过,他急急回过头去,那一辆华丽的车子上一个挽了横S髻的背影,已经走出几十步之外去了,不过那绿花白丝衫里的红衬衣的透光,还绰绰约约的看得分明。

  雨点在窗外木芙蓉的叶子上跳动着,一阵急促,过了一会又稀散得多。屋里的电光孤另另地映照着一个目光发呆斜靠在铁床背上的少年。地板上一双满溅了泥水的皮鞋,他的光亮早不能与电光争辉了。他尖直的鼻梁上,如同画了两个大黑圈儿似的,从玻璃窗内透出他那一对光彩模糊而失神的眼光出来。靠在壁的小矮脚竹几上,尚有一大瓶勃兰地酒,彩花的杯内还是吃剩了的一半。他睁着疲倦而强自支厉的目光,向对面的窗幔上呆看。

  然而除了打破岑寂的窗外的雨声,便是他的心波正在沸腾。

  “生活真是一个闷桶!怎么样理想与事实这样扯作两半?”他心上无头绪的寻思了。“那法国的哲学家柏格森说的话,‘是以智慧为纯粹实行的才能啊!’我的faculty谁说劣?谁说弱?哼!哼!牙根没有几个人,我简直瞧不起!……怪事!怪事!却一讲到实行上,总是别扭煞人!

  “老王向励老的关说不是没有力量啊!他的表妹是励老的小二房;可是她又是多末伶俐标致的人儿,游艺会上还介绍过我一次,幸事!像我,她也不见得瞧不起!……那一天还是穿的那身淡黄色的哔叽纱洋服。……更加上一层关说,兼差不是很容易办的吗?早上到部的时候,一个条子完事,他太悭吝,中国式的官僚总是什么事也顽钝!况且我并不专望差事吃饭的!他也应当明白我是何等人物!哎!过了半个月了,索性老王连到也不到来,……在升云班,明天晚上准可找得到,实在也讨厌,什么地方?一天天的上私衙门!……那张小口儿真是奇艳,……艳,……这个写法,丢开丢开。”他想到这古字义的比较的时候,便不觉得又重行搔头了。顿时觉得头上又奇痒起来,来不及讲究,油污了手指了,索性尽力的搔一搔,忽然使他澈悟了这一晚上一件小小的疑案。

  原来这位疲极归来的朱署员所以不能安睡与烦恼的原因,还是为了在主人家晚饭之后,当与那些蝴蝶般的小姐太太们跳舞的时候,无意中遭了两次的拒绝,所以他不但懊丧,而且忧虑了!第一次自然是他用柔和聪明的态度向S女士请求携手同跳,S女士虽是名贵得了不得,然对于他的要求他自谅是不会坚拒的;不过当他在淡绿色彩罩的电灯下向坐在蓝绒沙发上的美人伸手表示的时候,S女士正在向着壁画凝目默想。蓦然被他的柔婉的语声唤醒,低下头来,从弯弧形的眼角里露出微微的浅笑,看了他身上一眼,便小声说是胃里发恶,不便跳动的两句话,轻轻地辞却了。他知道这位女士的皮气,便只有退步了。转过身去看自己左右前后的明光的头颅,与粉嫩的臂膊,都一对对的向外厅中走去,钢琴奏着沉醉的调子,更使他心急了。向窗前走去,在石竹花烂开的甬道上恰好与立琼太太碰了个对头。他在别处也有几次与这位善于装饰的太太认识了。那时她那穿了淡蓝印度纱的西服,在胸前插了一支血红的玫瑰花,花的周围的纱痕下,很分明地看得见隆起的乳房的部分。朱署员心上不住的由急发的性爱的激动中,惹起卜卜的跳动。他故意立在石道的正中又依样温和聪明地向她要求了。但脸上却变成了一层晕红,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吃吃的不自然。立琼太太轻睐了他一下便挨近几步几乎与他的肩头相并了。却道:

  “密司忒朱,你爱跳舞吗?我却有点怕呢。……血液越流得的快,身体越软懒,……不容易按纳的住,你瞧,这样好的夜色一对对儿的星光都静静地卧在天上,我们向花园里走走,好吗?……”立琼太太说完,扑哧的一声笑了。朱署员靠近这个香气蒸发的肉体,听了她这套巧妙的言语,便再也不想去跳舞了,只有说出低低的“好,好”二字。

  立琼太太同他坐在竹制的长凳上,故意说些毫不相关的闲话,又时而向他轻睐着,问他一些什么学问的皮毛,及时事的是非。从她那轻藐与尖利的语音上,似乎已将这位正在恍惚的署员认为很有趣可以好玩的生物。她时而靠近他,又将下衣的围裙故而扬开一角,露出她那白丝袜内丰满的腿部。朱署员倒除了心脏的急速跳动、以及下部觉得奇热之外,反而不敢言语了。因为她那双流利明锐的眼光,明明地告诉他要小心!要提防!而身体的骚动及显露,却又使他立不起身来。他窘的脸上越发红烧,将在演讲台上的本事都失掉了。但少过了一会,立琼太太便说要打电话到某处,便飘然走去。临行时他想伸手出来作一次慰情的握别,而她却笑了,道了一声“多谢”,便穿过花阴。

  他是如何的心绪可想得出,但他当时究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这大晚上仿佛故意要戏弄他似的?但在这回搔头的时候,才想起当出门的时候,光明的头发是怎样的纷乱,却是低头一看,左手上却也净是油腻与发垢呢,他便恍然了,恨得只有咬了一阵牙齿!

  当着这使人凄念的夜雨声中,他的重重的幻想便都有工夫发挥了。由在酒气花光中的失望,转而想到地位与富贵的顿增,与得兼差以后的好处。朱署员已经详为计划了。然而无论如何,他的至小范围,是“生活安利!”这是人生的要义!除此之外,方能说到其他的希望。

  他很高傲,尤其相信他自己的智慧力可以来解决一切;可以使心上的幻影都成事实,可以有婀娜的身体在他面前舞蹈;可以有更高的地位;可以伸张他自己的本领,不过在这深夜的雨声中,经过了由香囊中归来的空虚的惆怅及希望的窎远,却不能不令他多饮几杯勃兰地了!

  早上的零雨仍然是淅沥有声,朱署员因为醉后,变朦胧和衣倚在床上做他的好梦去了。他在迷离,挣扎的幻境中,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向二房东讯问朱先生的口声,他便迅速地将昨夜的老王关说的条子事记起,一骨碌爬下床来,也不顾地板上的泥土沾了他的丝袜,……却好推门进来的是他外国读书的老同学任甫亭。

  于是朱署员的眼睛又重行发痒起来,同时对于这位不速的客人,却有说不出的憎恶。

  任甫亭很兴头的挟了一部洋装光纸的新书,便不很客气的指数给他看,说这部书是他费了两个年头从原文里翻出来的,并且书既已出版,还拿到一千元的稿费。任甫亭是个面色苍老,性情坚毅的人。这天起了个绝早,原是将自己的满天欢喜要报与朱署员知道的,哪知朱署员一心的失望,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你好运气!”

  任甫亭接着道:“甚么运气不运气?这是凭了我的精力换来的。不过事也凑巧,稿子寄去了一年多,书局的大爷们总没有回信,你想:……自然也不用相瞒,我还不是为生活问题,连打了几封信去,他们总给你一个在审查中的答复,这闷气不闷气?半年前,我被一个朋友约了去逛市场,他逼着我到知心处算一卦,说起来真也有趣!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居然给我算了一卦梅花数,据他说是庚金与戊土相冲,必得待到九月里方有好消息;并且说财爻已动,……我觉得那是些江湖上的鬼话。巧不巧,到了去年九月底书局里居然来了信,说稿子已经审定,稿费于出版时交付。……现在十分灵验了!管它科学不科学,倒不可不信呢!哈哈,……”

  这一片话使正在愤懑中的朱署员又起了希望了,好容易挨到任甫亭出门之后,他便也不再修饰,胡乱用冷水抹了抹脸,便走出门去。喊了一部车子,直往市场的知心处拉去。

  还是在夏日的清晨,爽风吹来,将他的倦意打退,并且清醒了好多。他的心思这时全在知心处的∴、※种种的符号下压住了。不过他却有个疑问,就是这回去问官星呢?还是婚姻?这两项都很紧要,他想不如分算两卦吧。他又想穿了簇新的洋服去问卜,虽说没有关系,但遇到朋友总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看看怀表才九点钟,便又放心了。

  这时车很快,又到了昨晚经过的树林,道旁一丛丛碧绿的叶子,经过一夜的细雨更见得鲜润。早上的日光映在上面,愈见得清洁而生动。朱署员的心思与昨晚由此经过时不相同了。他正在盘算的时候,忽然从刺槐的阴中飞出了几头小鸟,娇宛的鸣着向空中飞去。他在家乡中听惯,这几只鸟的鸣声明明是,“割麦插禾”,“割麦插禾”的音调,但却奇怪,这并不是割麦插禾的时季,怎么还有这种鸟儿?在乡下非那个时候他们不会鸣的,也许鸟儿们到都市中自然会变了调的。(他这样想着。)

  这一瞥之中的转念,还没来得及用他的分析的头脑去找个清楚。只听得脚铃铛的一声,车便停下,原来已到了市场的门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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