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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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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儿在下午,由学校回来,脚步很是迟缓。他觉得肩上挂的那个破了一角且满浮着尘土的书包,今天似乎加了几斤沉的重量,又觉得身上灰色的制服,束缚得紧的不了,连胸部的呼吸,也逼得喘不过气来。那时阳光,虽将斜落还是热的利害。他从绿竹编的学校门口走出,有个极顽皮的同学,和他扮着鬼脸,向旁边挤了挤眼,意思是教他看看别的东西。却不提防的便在他肩上打了一个拳头,及至他转过身来,那位顽皮的同学,早已跑到学校东边土堆上去,翘起一只腿,拍着掌在那儿唱得胜歌哩。他平日也是好强的儿童,绝不能受这个无谓的侮辱,但在今天,他的精神上,似乎没有反抗的勇力,他只远望着向土堆子上站着的孩子,笑了一笑,似乎是以天真烂漫的笑容中,带出了一丝的冷意和不屑的意思来,很坚决的,慢慢地向他自己家中走去。 道旁的刺槐受了夏日的薰灼,从尖形的卷叶中,发出刺人的,浓的香味来。那面几株松树,被暖风吹着,微微摇动。蝉声不住的从树枝中唱出,使人听着,越发觉得热的不可耐。他走在这条长而洁净的道中,幸有两旁树荫,不至受太阳光的直射,然而他的小脸上,一颗颗的汗珠,不住的从草帽檐下滴出,他便从怀里取出条小手帕来拭。洁白的手帕,不像小学校儿童的用品,他拭完汗点以后,即将手帕放在怀里,他又懒懒地走了几步。忽然像记起什么事一般,重新由怀中将手帕取出,很慎重的看,已经为汗点污了一片,他面上表示出懊丧与追忆的神情来!遂好好叠起,放在制服的衣囊里。 在田野里忙碌的农人,这时也驱着牛,担了饭具,回到家去。他们由这条树荫造成,又清凉又有荫的道上走过,觉得另换了一个世界。他们每遇着散学归家的学童,就从呆呆注视的眼光中,透出又羡慕又快活的意思来。他们觉得他们幼年的生活,曾没见过教书先生们戒尺一面,所以到现在,他们的儿子在外边来书信,还是不认得一个字,还得请他们这些小朋友来念给他们听。他们因此,凡遇着这些学童,想到将来,其结果必要比着认得信件的成功更大,不禁就由他们真纯的中心,表现出一种敬礼来!但那些学童们却一毫也不晓得,只是拍着球,唱着歌,在道中乱闹。 这日下午,道中单是剩了和儿一个人。天气又热,这条道偏觉得长。他全身都似乎没有气力。方才在校里上游戏体操,他是排在红队里,与他对垒的是白队,然无论作什么游戏,红队是完全失败,他也觉得失败的原因,就在他一人的精神散漫,没有同他们一样的竞争心与努力。他自今日老早的起来,身上便有点发烧,他记得临出门时,向着他的室内,望了几次,又待了一会,方才走往校里。他不是每日有这样的习惯,但今天便是他幼稚的心中,受一种悲恋的打击的第一次! 晚风催着他,已经慢慢地走到他的门首。而他已觉得再也不能走了!连走进门口的力量,也没了!便歪坐在门前一个树根上,——枯柳的根。 一阵的土扑来,打在他的脸上,和汗点凝住,使他几乎不能睁目。他的玫瑰般的充实而俊秀的双颊,也为汗的黏块结住,但他再不取出手帕来拭去。 用荆条编成的柴扉开了,一个中年的农妇,提着一桶水走出。她虽蓬蓬着乱发,穿得不称身体的衣服,她的面貌,却和善得很!皮肤虽是较黄些,自是乡村中不可多得的妇人。她正尽着全力,拎着水桶出来,不想一抬头,正望见他坐在那里不动,如泥涂成的小孩一样。 “你放学回来了吗?……和!……”她柔和而惊讶的这样说? “婶!……”和儿从无力的嘴唇中,迸出这一个字来。他也立了起来。她一见他的面容,吓了一下!以为他是感受了时下流行的中暑症,急急的将水桶放下,却泼了她一身的水点。她就拉着和儿的手道:“你怎么?……脸上热得这样!明天你叔叔回来,又该说我没有留心了!……你身上痛吗?” “不。”和儿蹙着他那很疏朗的眉,答道。 她更不再问他,将他拉到门里去。 乡村的夏夜,是有最好的光景。场圃中坐着满地的人,妇女,不睡的儿童,唱着顺口而清利的山歌。疏落的星光,照在柳树上面,还看得清宿鸟的归飞。农家院落中,因风吹播出些野蔷的香味来,和着夜气的清凉。也或有几个农家子弟,拉着古调的胡琴,吹那又高亢,又粗笨的笛声,便从这里面透出无穷的乐意,快慰,和疲劳回复的同情来。 星光越发淡了,娇羞如出浴的明月,从从容容的登了天空的舞台,博得农场中儿童的欢呼!“月亮上了树枝了!……星星多看不见了!”这种语意不完和幼稚的儿歌声,自然的歌,更足使别人有种与化的兴感。妇女们多指着在怀的小孩,唱着催眠的歌,而一面尚须很精细的,听老太太们谈论月亮的故事。 夜已半了,树上的蝉声也渐渐停止,农场中的人也多回家去,惟有几个辛苦的农夫,尚自露宿在清洁草场上。 明月的光,升高到了中天,地上的一切东西,都映得明亮。这深夜的月光,却于此时,正射在和儿睡觉的窗下。 和儿睡在一张小小的床上,挂着粗纱的帐子,还是他姊姊前年为他缝的。和帐子对面便是一张粗木的桌子,上面一盆的蝴蝶花,在静夜中放出清洁的香气来,可惜被纱帐将月光遮住,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的蝴蝶花的翅子。和儿晚上早早躺下,可是他终觉得如同身上那个地方,少去一件东西的疑惑与痛楚!他是聪慧的小儿童,但他这晚上,却时时有些幻想,有时他举起自己的小手来,又拍拍腿,觉得正是如昨天一般,他越发疑闷!身上越觉得热!却更睡不着! 他柔和而很闷心的婶母,看他突然这样的变态,也不晓得他得的什么急的病症?但问他还答复得明白,她的悲爱的心,便少为松动一点!她也不能跑到临村中,找个医生来,因为路远,且她家里没有别人。 她坐在和儿的床头,替他扇着蚊子,将一盏煤油灯,旋得光很微弱的,慢慢地说些奇怪而美丽的故事,讲给他听。和儿也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便催着她去睡去。她看他好些,也放心了,却不由的想起他的母亲来,暗暗地叹息!她知他今年正八岁了!于是她便在黑暗中,屈指计道:“光阴快呀!六个年头了!……咳!他姊姊也作了人家的媳妇去!……” 她想到这里,也足以使她感到过去的悲哀!想他母亲临死时那等的凄惨和悲切!不禁将手中拿的蕉扇,掉在地下,她一看和儿的呼吸很顺利,已经睡熟,将灯旋灭,拾起扇子,回到自己屋里去。 和儿在熟眠中,得到了一个安慰的境地,是在明天的时候,他家的后果树园里。 青风拂拂,催得娇羞微笑的桃花开了,却在红色的枝上迎风微颤。草地上的藤蔓,也爬上茆草编成的墙头。松针长了,绿得多了,新种的扁豆,已从轻软的土里,露出青青的芽子来。 满园子都是春日柔和与温暖的光与气,笼罩着晴明的天空,惟有如丝如发的白云,自来自去。和儿觉得他姊姊正在一个清水的池上,坐着石头,替他洗衣服。他便一件一件的递与她。树上的黄莺,唱着好听的歌词,他仿佛听得是:“春风,春风,我要跟你去!……去!……去,飞到温暖的春之海里,衔着一朵春海之花,去润我的喉咙,助我歌声的美丽!……”他正要嚷着,要和他姊姊说去。他想姊姊比我大了十岁,大约她听得比我还清楚些。方要说时,却见她立起身来,向他微微点头,似乎是叹息,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便不见了!…… 一会儿又变了一个境地,在碧绿的森林中却见他姊姊穿着新娘的花花绿绿的衣裳,随着昨天来娶她的那个中午的商人样的男子走去。他便喊她,她刚一回头,却不意那个男子回过脸来,看了她一看,她便径直的随他去了!……和儿这时又痛恨那个男子,又觉得他姊姊怎样的不顾弟弟!……不多时,又有一个面色枯黄的妇人过来,拉他说:“找你母亲去。”他虽小啊,可是他已经知道他母亲是死了!他就挣脱要跑回家去,那个妇人却道:“你以为我是谁?我就是母亲呢!……”他听了又惊恐又疑惑,不禁哭了出来! 他弱小的灵魂,被梦境惊回,睁眼看时:他婶婶脸也没洗,立在他的床前。有一个打扮得很新鲜而美丽的姑娘,坐在床上,用手按着他的额,低低的呼他“弟弟!弟弟!……”的声音,这种熟听的声音,触到了他的耳膜,哦!这不是他梦中的亲爱的姊姊是谁呢?他便用两只小手,拉着他姊姊,一翻身爬到她怀里去。她也从美好的目光里,流出泪痕来,滴在他纷披的短发上。婶母在旁边,也欢喜,也难过! 这天是个星期日,下午,和儿的同学来约他到屯前的河里捉鱼去,和儿也非常的有兴头!他们跑着,从树林子中穿过,跳上乱石的河岸。有几个大几岁的学生,便执着钓竿,挂上饵,投在河中去,钓了半晌,一个鱼儿也没有。 和儿急了,卷起短裤,在浅水的河中,慢慢的寻着,果然被他寻得了一条小银鱼了!有二寸多长,他小的心里,却似得了什么大的奖赏,便跳上岸去。 一群同学,都向他争着要,他紧紧的握住,庄重的说道:“我送给他,我送给他。……”说时,指着昨天在校门口,打他一拳的那个顽皮的同学。他很诚恳的将鱼递到他的水罐里,他那个同学,立刻从面上发生出惭愧与诚恳的感谢!与悔恨的表情来!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六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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