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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简直像是对着一座荒坟悼念着被野狗拖去的枯骨,反不如这个地方被一把火烧个净光,使呆在门前的人心里还略为爽快。大有在那大地方每每想起这诚实的痨病鬼,早断定怕没有好结果,然而至多怕他生活不了几年,却没料到这样地流落去了!谁能知道呢?前后几年,他这同村子的年轻人——小时在一块儿打瓦,叠砖,耍泥手的伙伴,都这么分散了去!最没出息,人人叫他地坯子的宋大傻,还到底有点志气,然而与徐利和萧达子的末路对照,大有便觉得现在还不知道地方的阔朋友有点令人不高兴记起他来。一个快要被人家当猪宰;一个在荒山野坡里不病死也要饿死,自己呢?……那永远像走不完的马路,永远像不是自己的腿,永远要向穿大衣高跟鞋的人们喘着大气求个一角,两角,……与住这所破屋的穷主人有什么两样?……

  大有糊里糊涂地想着,忽然听见这小巷口外有一阵腷腷膊膊的声音,回过身去,看明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婆子,用一杆高粱秸叱逐着两只母鸡向巷里来。远远地,大有便认清她是萧达子的紧邻,黄铁匠的老婆。约摸快近七十岁了,左腮上一个大疤,是那年过兵时受的枪把子伤痕。她的腰向下弯着,只穿了一件有补绽的二蓝褂子,并没看见巷子里的大有。

  及至这两个一黑一白的小动物从大有脚边钻过去,黄老婆子才看见他一句话不说地立在破垣墙旁边。于是她也像吃惊似的立住。

  “你大叔,怪道夜来晚上人家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她的嘴有半边向内瘪,牙只剩了前门上的两个。

  “是啊,是夜来来的……”

  “唉!你还不知道达子走了?……叫门?没看见已经被主人家锁了!好可怜呀!走的那天,两个小黄病孩子直饿的叫,还亏得大家凑了点干粮给他带去。多小的孩子,咬着干米饼子大口大口……的!你大叔,真是呀,饿是大事!‘人为饥死,鸟为食亡。’……我永远记的清,看不的我这七老八十的。那正是十月的天气,去年哩,他们真是干净,一件棉套子衣服还没做起来。刚刚收割好的黄豆还没割舍得用,好,全叫主人家收了去,一个不剩。你大叔,……你说像后村李家,有地,有钱,还有做大官的,就差这一点点子?哎!一点点子呀!……在一处住了这些年,我没进黄家门,人家就住在这条巷子里,谁知道多少年了……干净!……不愁这村子里要干净出来!你不是另到好地方去享福?徐家完了,这一家就是这么样!……还有,你该知道呀,老好人陈老头子也过去了,完了!……完了!就剩下咱这些不中用的,……哎!……还忘了,老大,你媳妇好呀,她的老毛病该没犯?聂子现在长得多高了?……咳!……想来我这一辈子也见不了他们啊……”

  这龙钟的老婆子骤然见到大有,说不出是悲是喜地尽着自己唠叨。大有立在一旁,一时没有插话的机会。她弯下腰,拄着那段剥了皮的光滑的高粱秸,眯缝着朦胧老眼向上看着。花白短发披拂在她的头上,如枯蜡的干手上有不少的斑点。两只小母鸡知道后面没人追赶,尽在这片空屋子前的土堆里啄取虫蚁。大有听她说完了这一大段的碎心话,才将自己与妻子的情形告诉了几句。

  “黄老爹呢?我想得见见他。”

  “你问他,那老东西?又叫镇上拉了去修枪。三天了,还没回来……大约明儿准来,得给陈家送葬,他是庄长又是老邻居……”

  “真的,老爹有这么一手的手艺,现在很时行,不比别的手艺好?”大有答复这位老婆子的话。

  “再好也发不了家!你大叔,好在两个老绝户,没儿女,饿也还能捱。他常说呀,大约过几年这里走净了人,只好搬到镇上去,老了,不像你们年轻的能跑能跳,……哎!向哪里跑呀!……”

  又立了一会,大有帮着她把两只鸡驱到她家里去,大有没有进门便走了。

  第二天,陈家起棺材的时间是正午。虽然有不少纸锞子送来,也有两轴洋呢的帐子,却不能悬出去。一早就落小雨,外村来送葬的没有几个。因为小葵的朋友都是外头的年轻人,自然有赙仪都往他的公馆里送,陈家的人情还是照着乡间的老风俗办,那有许多!从邻村叫了一棚吹鼓手,只有四个人,一乘抬罩,红绣花的罩面都落了色。连本村的邻居帮着,把那口薄薄的松木棺抬到大门外面。

  只有在高小还没毕业的陈老头的独孙子提了纸糊的木杖在灵前哭泣,还有老人的寡媳,别没有几个亲眷。

  大有在村子的农人后面,低了头随着很轻的抬罩走。初秋小雨把残夏的热气带了去。天空中的轻云荡动得很低,像没有大雨,可是飘落的小雨点已挟着丝丝的凉意。这一群送葬人们,穿长衣的只有从镇上来的裕庆店的王经理,他算是为了自己的人情,也代表着吴练长。其实乡村中的穷民原不懂得代表人的意味,所以有人在一旁还说,到底陈老头与裕庆店的交情够数,不好的天气,这有身分的大老板居然亲自送葬,送到村外。那些蓬了头拖着疲腿的老妇们,因为王老板来,便想到究竟是死者有能干儿子的便宜吧?虽然没回来,却有很厚的人情。

  大有借着这个时间,差不多把全村的老,小,以及女人们都看见了。没曾详细问过,可是二百多家的人口他估计着在这两年间去了三分之一。年轻的男子比以前更少,独有满街淘气的孩子还看不出稀来。光了屁股,凸出大肚子的样子,几乎像都有点病,成群地在灵罩前后闹。陈庄长在这个荒村作首事不下三十年,他小心了一辈子,如今带了皮鞋的伤痕要安息在土底下,自然惹起全村子中的哀悼。他们不会作文字,也没有巧妙的言语来赞美,敬重这位旧生活迫压下的“好人”,从他们的面色与诚实的眼睛里,流露出他们的嗟叹神情,就像这老人死去是他们的村子快到了“大变”时候一般。人人被失望的忧愁笼罩住,像这日的天气,纵然现在没有冲洗一切的骤雨,而冷冷的雨意与黯淡凄凉的景色,表示秋来了,一切都快到一个肃杀时季的预兆。对着这样的葬仪,大家不免时时地互相注视一下,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吹手的凄戾的长喇叭向空中高高扬起,吹出乡间人一听就知是送灵的又高亢又低咽的调子。此外,便是村中的瘦狗在巷口吠着嗥嗥的声音。

  出了村子的西栅门——现在早已没有了守门的扛枪少年了——镇上的王老板拱一拱手,又对抬罩似乎作了一个周旋,便回路往镇中去了。这时并没有别村的朋友,大家都静默地随着往陵阜上去。距离陈家老墓地不过三里,因为是向上走,便分外迟缓起来。天气一点不热,可是抬罩的赤脚走这条上陵的沙路,每个人都挣得满脸汗。后来大有看见一个穿得很不像样的五十多岁的抬夫直张着口喘,他自动地要替他抬这一段路,于是,在那人的感谢中,扁圆红色的木杠便移到这位重回故乡的新客肩上。

  虽是久已没干磨肩背的农家生活,究竟是自幼小时的习惯,又有为死者的一分心思,不止一个人出气力,大有把杠子压到右肩上并没觉得十分沉重。陵上路旁的小松树着了雨,从一堆堆针形叶中散发出自然的香气。松树中间的高白杨,刷刷地响,像是替死者奏着欢迎的音乐。有些久已没人管顾的荒坟,在崖头上塌落出些碎砖和破木片,有几只兔子从里面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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