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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啊!那么巧?为什么包抄?”

  “这个你还不懂?”男子向萧达子望了一眼,“先是被土匪占了,霸住做匪窠,过了多日老总们调了大队去,围了十几天,他妈的,单凑成一天,这小东西教炮子轰出来的!”

  他说的那样直爽,大有的妻在车子上忍不住笑。

  “哎呀!她娘吃惊那么大,真了不得!”萧达子郑重地说。

  “人还有受不了的?两间屋炸破了一个窗子,她还没养下来。”

  “好大命!这孩子大了一定有好处的!”大有的妻对那年轻的女人说。

  “一下生就这么怪气,什么好命,养也捡不着好日子!大嫂,你不知道,那时谁也想着逃命,我坐在炕洞里自己把她弄下来,什么也觉不出了。连灰加土,耳朵里像是爆了火块子,眼前是一片血……”

  大有的妻下了车子:“好不容易!哪个女人碰到这样事还昏不过去!”

  “该受罪的命偏偏死不了,连孩子拖累到现在!……”

  “人不可与命争,磨难出来,还指望日后哩。”

  “话总是好的,凭什么?这两年愈过愈坏,年纪老的怕连块地头子死了也捞不着,一点点血块子更不用提!……那里,你没去看看!……”男子接着说。

  “也是荒年?……”萧达子的话。

  一直没说话的老人这时摇摇头,意思是这句问话与实情不对。年轻的男子将右臂一扬道:

  “从前也有过荒年,那里的土地本来不好,收成在好年景的时候也有限,现在不止是年荒!……人荒!难道你们家里还好些?想起来差不多?一样的事,纳粮税,一回又一回,土匪更是哪里都有,怎么干?不当兵,不抢人家,这是结果!……讨饭,也不比从前容易了!”

  “现在要到哪里去?”

  “哪里去?咱那里的人少说也走了一半。今年准保地亩贱了个没法办,不止是很穷的人家,那些小财主一样是有地不见粮食,也得同大家抛开地滚他妈的。一开春有许多人向县衙门里去缴地契,情愿都送给官家,以后别再问地要钱,不行!朝南的衙就是化银炉,要的是大洋元,钞票。地契不收……人家有下关东的,往南省去的,也有向北来的,咱们这一路因为连盘费都凑不起,只好先到就近的县分里——好点的地方逃难!……你要往关东去吗?”

  “送人去,他这一家往……”

  “这一条路向南到黑澜坡……上船过海。”

  “要过海。”

  男子对着大有与大有的妻,正在掘草根的聂子看了一遍道:“一样的人不了样的命,你们好得多了。能够过海去发财,比着到各县里去当叫花强得多!”

  大有在车子旁勉强笑了一笑,“发财”这两个神秘的字音,刚刚听萧达子说过,现在路遇的这个不认识的男子又向自己祝福,或者海那边有洋楼的地方里,有片银子地等待自己与老婆,孩子齐去发掘?也许有说书词里的好命?一个人穷的没有饭吃,黑夜里在破床上看见墙角里发白光,掘起来,青石板底下是一坛白花花的银块。事情说不定,这总不是坏兆?……大有在一瞬中联想起这个奇异的念头。他不禁对那个陌生的男子道:

  “哪里好?咱都是一路人!上那边去也得混。——碰运气,不是实在过不下谁能够抛地舍土地向外跑?你就是有老,有少,格外地不好办。”

  “老的老,小的小!……”抱着婴孩的女人说。

  弯背的老人虽然不高兴说话,耳朵可不重听,媳妇的话很刺激地打入他的耳膜里。他把倚在身旁的木条子摔了一下道:

  “老!……哎!老不死!……这年头,就累,……哼,……累坏了年纪小的?……可惜我年小的……时……那时偏不逃难!有那……时候,把上一辈留下,……省事……”

  他扬着头直喘,声音像是劈破毛竹筒子,又哑又嘶。

  “爹,你还生气?她心里也不好过呀。”男子这时脸上稍稍见出一点为难的神气。

  “是呀,谁也不情愿,像我现在连老爹也没福担哩!”见景生情,大有笃厚的真情逼出了这句安慰人,而自己心中却是很凄楚的话。

  女人没做声,又是两滴热泪滚在腮旁。

  憩了一会,他们这南北分头的同路人都各自用脚步踏着初春的日影向前路走去。大有虽然推动车子,还不时从绊绳上回望那四个愈去愈远的背影。从矮小的没有大叶子的树枝中间可以回望的很远,一直到他们下了这片高沙岭的下坡,看不见了向穷荒地带里寻求命运的飘泊者,大有才用力将车子向前推动。

  这一晚他们宿了隔海口很近的黄花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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