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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二十一

  二月末的天气还脱不下冬日的棉衣,虽是一路上可看到初放青芽的草木,早晚却还是冷丝丝的。大有这一家的走,幸得萧达子帮忙,省好多事。那痨病鬼每到初春咳嗽便渐减轻,但去年冬天的饥饿,忧恐,可埋伏下长久的病根,现在走起路来还得时时向土地上一口口的吐着黄色稠痰。他送大有到外边去是自己的情愿,不是大有的邀请。年纪固然不过三十岁,他知道很不容易等到大有从外边再回故乡。多年的邻居,又是一同共过患难的朋友,这次离别在他心中感到淡薄的悲哀。明知道处在这样世界里,乱、死、分手、不意的打击、离散,算不了什么事!

  何况自己今天病明天不能吃的情形,对于谁也没有过分的留恋。然而自从知道大有一家三口人决定要过海去找杜烈,去找他们的命运时,萧达子觉得这便是他与大有末一次的分离了!自然不能劝人家死靠着可怜的荒凉地方,喝着风,白瞪眼,像自己一样地活受。出去么,不一定可以找得到好命运。他对于这件事不赞成,也不反对,不过良心上觉得非把这位老邻居送到海边不行。“大约就是这一场,病倒在路上也还值得!”于是他便牵了拉太平车的牲口在前头给大有引路。

  太平车是较比两人推前后把的车子来得轻便,只要一个人推起来,前面有牲口或是人拖着拉绳便能走动。小得多,不能坐几个人,也载不了许多东西。自从去年的兵乱,乡村的大车已经很少了,大有这次全家走路非用车子不行,好容易从别村子里借到这一辆。萧达子把他们送到海岸,住一宿便可推回空车去还人家。他们走的是到海边再坐舢板往那个大地方的路,比起坐一元几角的火车能省下不少的钱。大有自己推,孩子随着走,时而也替萧达子拉那只毛驴。大有的妻坐在车子的一边,那一面是被窝与新买的家具,食物。

  因为早决定了计划,大有在启行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陈老头虽然可以勉强拄了拐杖少少走动,大有典地的事却不肯再麻烦他。刚过了年,他托人到镇上去典给裕庆店里,也仿佛是指地取钱,一共得了不过六七十元大洋。债务偿清便去了半数,添买了点零用的衣物,他计算着到杜烈那里也所余无多了。多耽延一天的日子就得多一天的花费,他现在真成了一个无产者。吃的东西都得现用钱去买。所以天气刚刚温暖些便决定出门。陈庄长还送了一袋子面食,几斤咸菜,那被世事压迫着快要到地下去的老人,说话没了从前的精神,他不留恋大有守着那几间破房子在村中受饿,可是到外边去怕也有穷途的日子!当陈老头拄着拐杖,在门口看这太平车要走的时候,从他的干枯的眼睑里流出了两点真诚的热泪!那不止是为的奚二叔的儿孙要永别他们的故居,也不是平常分离的悲感。那老人什么都明白,眼看着像“树倒猢狲散”,大家终有一个你东我西的日子来到,这多少年来不变的农村要大大变化。他的经验与感怀,自然逼出他的热泪来。

  大有从那老旧的屋中往外走时,他板着呆呆的面孔不愿意同谁多说话。对于妻与孩子似分外有气,行李本来是很容易收拾,然而放上去又拿下来,不知要怎样方能合适。末后他将一大瓶从镇上装来的白酒用细绳子紧紧缚住,才闷闷地推起车把。

  萧达子虽然不懂事,他却能够了解大有的心情,直待这出门的主人说走,他才把那条短短的皮鞭扬起来。村中的男女自然有好些都到村口送他们远行,谁也不会说句好话,楞着眼看这辆车子碾着轻尘向大道上滚去。

  就这样上路,一个上午仅仅走出三十里地去。

  过午打过尖,再动身,渐渐向山道上奔。这道是通向南方几县去的通道。尽是岭,坡,柞树林子,很不平展。路上遇到不少的太平车与挑着孩子行李的人,有往南去也有向北走的。谁也知道这穷荒道上的行人都是一样的逃荒农民,虽然有几县的语音,然而是同一的命运!初春,正是好作一年计划的始期,到各处去还容易找到工作。离开没法过活的故乡,往四方去作飘泊的乞人,他们脸上都罩着一层晦暗的颜色。破旧衣裤与蓬乱的头发,有的还穿着夏日的草鞋,几岁小孩坐在车子与竹篓子里淌着黄鼻涕,饿的叫哭,大人却不理会。即便有点预备的干粮也不肯随时哄孩子不哭。有的还在母亲的怀抱里,似乎也吮吸不出乳汁,那样,婴儿的啼声更加凄惨。大有在路上所遇见的逃荒群中他总算是富足的了:有食物,有酒,还有余钱,穿的衣服还比人家整齐许多。从南方来的人看着大有与他的妻,以为他们是去看亲戚的快乐人家,有人问他,大有便含糊着答复。

  走过十多里,他们找到一个下坡的地方停住车子,在那里休息。萧达子烟瘾颇好,虽是咳呛,他的小旱烟管总时时带在身边。他放开拉驴子的细绳,任它在石头旁边啃干草,自己便蹲下吸烟。

  “还有六十里地,今天得宿哪里?”

  “黄花铺一宿,明日头午早早便到海崖。”大有的答复。

  “就还有一天的在一堆儿了!大有哥。”

  萧达子不会说客气话,往往有许多真纯的情感他只能用几个字音表达出来。这两句的语音有点颤动。大有用冻酸的大手指托着右腮,向那个黄瘦的戴了黑毡帽垫的同伴看一看,眼光又着落到路旁的一棵小柳树上。

  “快!柳芽儿再过半月便都冒出来了!”

  不对问题的谈话,他们两个都十分了然这些话的技术。“快!”匆匆的生活,几十年的流转,分解不清的痛苦与疲劳,可不是迅速地把他们从打瓦抛石头的童年逼到现在。再想下去,如同陈老头的花白胡子,到处拄着拐杖,甚至如同奚二叔被黄土埋没了他的白发,不过是光阴的飞轮多转几次,一些都迟延不得。尤其是把穷困的家计担在各人的肩头时,一年都忙在土地上,农场里,夜夜扛枪巡守,白天闲时候拾牛粪,扫柴草,何尝觉得出时光怎么从容。一年一度的嫩柳芽儿在春天舒放,但一年一度的秋来就黄落。大有话里含有的意思,自然不止是对柳叶发感慨。

  萧达子默然地又装上一袋黄烟。

  “不知道杜烈那里也有柳树没有?……”

  “没有柳树,还没有别种树?总得生叶子,长果子,有开,有落……咱们是一棵树上的叶子,这一回可要各飞各的了……”

  “我记得老魏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男人,老婆有时还得各顾各的……本来你得走……但你可别忘了咱的根子是一样的,是在一堆土上长大的!”

  萧达子把竹管从薄唇间拨开,轻轻地嘘出一缕青烟,接着道:

  “杜烈来信终久是要你去干什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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