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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你多早会有余钱?我同你一样,有钱我要去找杜烈。”大有将手笼在破棉衣的袖口里。

  “有法子,有法子!过了年,天暖了,我就办的到,下南山同魏二去一趟……你说杜烈,我不大认识他,听说他在外头混得很好,曾借钱给你?”

  “就是他,真是好人!他曾许下我没有法子去找他,他帮忙……他就是坐这条火车去的,到外头,他说有力气便可拿钱。镇上去的人不少,做小买卖的有,下力的也有,为什么咱老蹲在家乡里受?”大有又提起他的勇敢的精神。

  “你还行,我就不容易了。”

  “为什么?你不容易?你没有老婆,孩子,清一身,往哪里去还不随便,怎么不行?”

  “有我大爷,虽然一样他有亲生的孩子,都不小了,可是他不答应我,真不能走。多大年纪了,忍心不下!”徐利是个热心的年轻人,对于他伯父的命令从心上觉得不好抗违。

  “可是,还有这一层!……远近一个样。像今年,大约咱在乡间是过活不下去了。下关东那么远,除掉全卖了地没有路费,也是不好办……”大有惨然地说。

  徐利眼望着木栅外的晴暖天光,沿着铁道远去,尽是两行落叶的小树,引往无尽的田野。他的思想也似乎飞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及至他们在站上实行装炭的时候,便把在木栅后的谈话暂时忘了,他们只希望能够早早回到镇上,领了运价好还债务。

  来去四五天,大有在车子的后把上虽然吃累,可幸是当天晚上就能推到镇上了。这一天天刚破晓,十几辆车子就从宿店动身。近百里的路程,他们约定用不到点灯须赶到。没有下雪,冷点免不了,要与天气硬挣。短短的旧棉袄,木把上有两只棉布套,这便是他们保护身体与两手的东西。在干硬的路上走不上一个钟头谁也出汗,纵然风大,还可以抵抗得住,不像夏天热得不能行动。冬天推脚大家都乐于干。有时遇到天暖,他们便只穿一件蓝白色的洋布单褂。沿路互相说笑着,分外能添加用力气的兴味。何况这是凭劳力能挣到彩头的事,大家虽然尽力赶路,却不同上次当兵差时的痛苦。

  一道上很平静,田野间固然少了人迹,在大道上却遇见不少两人推的车子,还有轿式骡车,一人把的小车,载着许多货物。有的装在印字的大木箱中,有的用麻袋包起,据说都是从火车站上运下来,往各县城与各大镇集上去的。也有赴站的豆饼,花生油,豆油的车辆,不过去的不比来的多。豆类的收成不好,影响了当地出品的外销。而由火车上运下来的布匹,火柴,煤油,玻璃器具,仍然大量地分散到各个地方。在晴光下这条道上平添了多少行人,推夫都是农民,他们利用冬日闲暇时间去挣每日的脚价。

  大有病后虽还勉强能够端起车把,终是身子过于虚怯,一路上时时呛风,咳嗽,汗出得分外多。幸而不是长道,一天能赶的到。他仍然脱不了高粱酒的诱引。饭吃不多,这高粱酿成的白酒却不能不喝。好在沿道野店中到处都买得出,那里没有火酒搀对,是纯粹白酒。每当他喝下五六杯后,枯黄的面色映出一层红彩,像平添许多力量。及至酒力消后,他推起车子不但两腿无力,周身又冷的利害,颤颤地把不住车把,必须到下一站再过他的酒瘾。这是从夏天习成的癖好,病后更加重了。

  本来乡间的农民差不多都能喝点白酒,可不能每天喝,现在大有觉得酒的补助对于他比饭食还重要。他知道这不是好习惯,然而也不在乎,对于俭省度日与保养身子这类事,他已经与从前的思路不同了。谁知道他与他的家里人能够活多少日子?家中的田地,甚至自己的身体,终天像是人家寄放的东西。因此,他并不想戒酒。他有他自己的心计,失望、悲苦,深深地浸透了他的灵魂,他一时没力量解脱,除去随时鬼混之外再想不出什么方法!一年中,好好的土地有一多半以很少的价值让到别人手里去;家里人手又少,种地非找雇工不可。乡村间土地愈不值钱,雇工的工夫却愈贵,加上一场旱灾,更是重大的打击……大有推煤回来,喝过酒,在大道中有时这样想,于是脚下的力量便松懈下去。徐利在前面虽然用力推动,却走不快。这天午尖后再上路时,前边的车子把他们这一辆丢在后面,相距总有二里多地。徐利也知道大有现在不能像从前推快车,只好同他慢慢地前赶,好在早晚准能到镇上去。

  太阳的余光在地上已经很淡薄了,向晚的尖风又从平野吹起。距离镇上约莫有十多里地,中间还隔着两个小村子。前后走的车辆都放缓了脚步,因为从不明天动身,是重载的车子,赶这一百里地,在冬日天短的时候容易疲劳,还觉得走不多路。无论如何,掌灯后可以到镇上喝酒,吃晚饭,他们不愿在这时尽力忙着走。人多,也不怕路上出岔子。拉车子的牛马都把身上的细毛抖动与野风作战,一个个的蹄子也不起劲地挪动。大有与徐利这一辆更慢,相隔二里地,望不见前头七八辆车子的后影。还是徐利催促着大有快点走,要赶上他们。及至到了淮水东岸的土地庙前,徐利在前却看着那些车子都停在小树行子里,没走,也不过河,一堆人集在土地庙后头,像是议论什么事。

  “怪!你看见他们没有?还等着咱一同过河。”

  “一同过河?他们大约也是累乏了——不,你再看看,他们不是在那里歇脚?有点不对,大概河西又有事,怕再与土匪打对头。怕什么,就让把这几车子煤抬去吧。”

  徐利不做声再向前走几步,“住下,”他说,“咱先往前探问探问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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