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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妻推完了碾高粱面的磨后,恰好徐利送聂子回来,一同到里屋里。她首先看见那十三岁的孩子有些汗滴流在两个发红的小腮上。徐利这高个儿一进门并不待让,便横躺在大有的足下。

  “好妈的!修路真不是玩艺,不怕卖力,只怕出气!——大嫂,你想有那么狠的事?那把式监工的,一连抽了七八个,这是头一天,幸亏大有哥早回来,气死人!……”

  大有的妻一边领着聂子给他用破手巾擦汗,一边却问徐利道:

  “打的谁?”

  “咱这村子里就有两个,萧达子和小李。”

  “唉!偏偏是萧达子,没有力气偏挨打。”

  “哼,”徐利一骨碌又坐起来,“为的什么?就是为他两个没力气多歇了一会——不长人肠子的到处有,怎么钻狗洞弄得这狗差使,却找乡下人泄气?那些东西的口音左不过这几县,他就好意思装起官差,扯下脸皮地这么凶干。连陈老头也挨着骂,不是为他早嘱咐我,给他一镢,出出这口气!……”

  “徐二叔,你还没看见呢,那一段上……还罚跪呢……”聂子在一旁也帮着徐利说。

  大有安安稳稳地躺在炕上,并没说话。

  “你看我这份粗心,怎么大哥睡得好一点了吧?”徐利似乎到现在方记起了病人。

  “亏得你二叔把他送回来。不声不响,直睡,起初我看他一脸的火烧,往下滴汗,我真怕要使力气使脱了可怎么办?到后来渐渐睡宁,到推磨子时还没醒,大约是一进来才醒的。”大有的妻急切地答复。

  大有瞪着红红的眼,点点头。徐利在炕沿上看得很奇怪,他忍不住问道:

  “你怪气,别要变成哑巴?是没有力气说话?”

  “不,”大有低声道,“什么……事,……什么我都知道,喘……气……不能说。”他的鼻翅微微扇动,胸腹上盖的被子起落着,足以证明他的气息很疲弱。

  “没有别的,简直得教聂子替你几天,再赌气成不了。好在这孩子也能下苦力,不像镇上的少爷学生,你倒可以放心。有我和陈老头在一边,准保不叫他吃亏。明儿有工夫大嫂还得请请先生给吃药,究竟要拿身子当地种,再病得日子多了可不是玩笑。”

  徐利的气还没从话里出完,却等不得了,紧紧布扎腰走出去,约好聂子明天一早到他家与他一同去做活。

  他慢慢地走去,对于大有的不能说话觉得很怪,怎么昨儿还有那股硬劲,一上午却成了一条懒牛?他猜着这不仅是用多了力量,一定是看着动气,犯了旧病。他虽然粗鲁,却有一颗热烈的心。自从夏天同大有打过土匪之后,把平常对大有瞧不起的心思没了。虽然比自己大,也不像自己无拘无束,可是能领头,从防守的灰兔子群里跑出来。现在见大有病还不好,却给他添上一份心事。他盘算着,正走过陈庄长砖砌的门墙旁边,从刚上黑影的木桩上看明有一匹驮着鞍子辔头的大马拴在门口。他知道陈庄长家只有两条牛,一匹驴子,“是哪里来的生客?”一个疑问使他稍停停脚步,向门里看,仿佛有什么事故,靠大门很近的客屋里面有人低声说话。徐利一脚走向大门里去,一转念却又退出来。正在迟疑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影,到近前,是陈庄长家的长工提着一捆东西。

  “利子,”老长工对于年轻的徐利向来直叫他的小名,“又来找老头子?正和旺谷沟的人说着话呢。”

  “没有事,去送聂子回家,刚走到这里。——一匹好马,原来是有客,是不是旺谷沟邢家来的?”

  “就是他那边,才来到,家里都吃过饭,现到杂货店打的酒。”

  “这时候来,什么……?”

  “我方才听了点话尾巴,是离旺谷沟二十多里地,不知从哪里下来的人,有五六百,像军队?谁也不敢信!逼着那一连的几个村子糟践,住了两天还不走,情形不很对,邢家不是同老头子儿女亲家?怕突过来,急着找人送信,倒是一份好心。”

  “镇上也没有消息么?”徐利心头上动了几下。

  “谁都不知道。”老长工低声道,“因为弄不清是土匪还是败兵。老天睁睁眼,可不要再叫他们突过来,刚刚送走了那一些,不是还修着路!”

  徐利即时辞了老长工,怀了一肚皮的疑惑窜回家去。

  像会享福的伯父正在小团屋里过鸦片瘾。徐利虽然是个楞头楞脑的年轻人,因为自小时没了爹,受着他伯父的管教,所以向来不敢违背那位教过几十年穷书的老人的命令。每天出去,任干什么活,晚上一定要到伯父的鸦片烟床前走一走。他闯进去,仅仅放的下一张高粱秸编的小床的团屋里,他伯父躺在暗淡的灯光旁边,吞喷着一种异样气味的麻醉药,并没向他问话。他知道这位怪老人的性格,在过瘾时候不愿意别人对他说什么。徐利低着头站在床边等待那一筒烟的吸完。

  名叫玄和的徐老秀才,这十年以来变成一个怪人了。他从前在村子里是唯一念书多的“学问人”,直到清末改考策论,他还下过两回的大场。那时他不但是把经书背得烂熟,更爱看讲究新政的书籍,如《劝学篇》,《天演论》,以及《格致入门》那些书。及至停了科举,自己空负有无穷的志愿,却连个“举人”的头衔拿不到手。这一处那一处的教学生,又不是他的心思。所以,他咬着牙不教子侄念书,自己终天嘟嚷着陶诗与苏东坡的《赤壁赋》,鸦片也在那个期间成了瘾。本来不是很多的产业,渐渐凋落下去。民国以后,他索性什么地方都不去。与陈老头还谈得来,眼看着那识时务的老朋友也逐渐办起地方事来,他便同人家疏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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