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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隔着几十步的土厓下面有人喊着向上走。

  “想不到,大有,……你来替小葵找奚二叔?”大傻挨着脚步往下走,“他老人家会高兴到这里来?……大约你家这一回又得摊上几十块大洋吧?……”

  两个青年已经对立在草坡上面。

  “他哪里去了?累我找了半天……错不了又到镇上去,是小葵教我找的,说是正在他家里开会,就缺少他了……”大有跑得额角上都有汗珠。

  “哼!不错,就缺少他一个捐钱的人!”

  “据说这是办学堂,能叫小孩认字,有出息,你老是看人不起……如果念洋书念得好,先可以不受人家的欺负,……就像上年,我,……”

  “不受人欺负?等着吧!我看这又是一套把戏。那件事不说是好事,不过像小葵这种东西,一辈子不会干好事……念洋书,念得好?小葵是一个,……他可学会欺负别人!”大傻仰头看着天空。

  “怎么啦?你愈来愈好动气。小葵怎么得罪了你?”大有摘下黑毡帽搔着光头疑惑地问。

  “他什么事与我相干?得罪不了我,我却好说他。他真正得罪的人,人家还得供奉他,这才是小葵哩!……”

  大有显然不很明白他的话,只把粗黑的眉毛蹙了一蹙,往回路走去,大傻也跟了下来。

  § 八

  春天果然来了。

  河冰早已溶解,流动的明镜下露出平铺的沙粒。河岸上的柽柳都发舒出柔嫩的红条,小尖的叶儿受着和风吹拂长得有半寸长短。田地旁边的大道上几行垂柳轻柔地摇曳着,当中有穿飞的雏燕。田地中的麦子已经快半尺高。因为刚刚落过一场好雨,土块都松软得很,它们冻在地下面的根很快地将蓄藏的生力往上送来。没种麦苗的春田也有许多人正在初耕,一堆堆的粪肥像些坟堆,牛,驴,与赤足的人都在土壤上工作。大地上充满了农忙的活气。

  正是北方轻寒微暖的快近清明的气候,多数在田间用力的人穿着粗布单衫,妇女们挑着担子送午饭去的,有的还要抹擦脸上的汗珠。人家的屋角与陌头上的杏花已开残了,粉红的小花瓣飘散在润湿的地上。

  从郊原中的表面看来,一切都像繁盛,平安;并且农人们的忙劳情形,以及他们的古拙农具的使用,从容不变,同古老的书本中所告诉的样子没有多大分别。可是曾经时代轮子碾过的农人,他们对于这期待收成的观念早已不同于往前了。

  一样是在挥发他们的精力,对于终身倚靠的土地,还是抛弃一切,含着苦辛去种植,发掘他们的宝藏。然而他们对于这样工作的希望却从心中充满了疑问,即使获得劳力的结果,不是早早有人打定计划与不费力气的去分割,抢夺,或者谎骗?一次,两次,更有好多的次数。自然的经验渐渐从疲劳中惊醒了安稳诚实的每一颗心。

  然而他们现在除去仍然与土地作白费的挣扎之外,他们能够干什么呢?

  土地的景象自然还是春天的景象,不过用在发掘土地上的心情却多少有些变动。

  奚二叔的东泊下的二亩地,现在只有大有与两个短工在那里工作。松软的土地上却看不见奚二叔的踪影。这位老人支撑着饱历过苦难的身体,去年风雪中为了儿子的事,一连几夜中没曾安眠。刚刚开春,又筹划着偿还罚款的钱债,更得按着俗例在清明节前方可办理土地交易。忙劳与忧患,在他的身体与精神上加上了双重的枷锁。家中的余粮还不够一春的食用,他不能不忍着苦痛出卖祖传下来的土地。不止是罚款的重数压在他的垂老的肩头,还有预征的垫款,小葵办学的一大笔捐项,镇上的地方捐纳。因为在这小小的村庄中,一切事他闪避不了。在平日是可以年年有点小积蓄的自耕自种的农家,近两年已非从前可比,何况更有想不到的支出。他勤苦了几十年,曾经买过人家几亩,他觉得这在死后也可以对得起祖先,更能够做后来儿孙的模范。不料今春卖土地的事竟然轮到自己身上,这真是从洋鬼子占了山东,硬开铁路以后的第二次的重大打击!因此在地的交易还未成交以前,他突然犯了吐血与晕厥的老病。除掉一个月前曾出村一次,他终日蹲在家里张着口看屋梁,什么气力都没有了。

  大有自从遭过那番打押之后,虽然是过了新年,已经快三个月,他没敢到镇上去一次。除却送杜烈出门时曾到过陶村,连自己的村子也没离开。不过他在沉静中过着日子,把从前好同人家用话“抬杠”的脾气改了不少。事实给他教训,空空的不平言语是没有任何力量的。自从奚二叔病在家中,他更觉出前途的阴暗。

  这一天他照例地耕地,几亩地单靠自己的力量几天方能完结?眼看人家都在急急地播种了,而他家的土地还不曾全掘起来。他便托了邻人由镇上叫了两个短工来,想着在两天以内赶快做完。天刚亮,他们便踏着草上的露水到地里来,直到正午,休息过一次。他同意短工过午可以在树下睡一晌午觉。他自己踏着犁,一个短工撒肥料,另一个赤着足在前面叱呵着那头花白牝牛,尽力向前拉动套绳。

  虽是比锄地还轻的工作,而一连六个小时的作活,晒在太阳光中也令人感到疲倦。两个短工:一个矮黑的少年,正是杜烈村子中的人;那个五十岁的有短髭的老人却是镇上的魏二,与大有是向来认识的。他们都肯卖力气,在大有的田地中耕作正如同为自己的田地干活一样。大有说怎么办他们便随着去。他们对于这等田间的雇活很有经验,在左近村庄中谁家顶实在,以及谁家作得好饭食,他们都很知道。又加上大有自己是毫不脱懒干到底,他们便合起力气来去对付这块春田。

  在前面叱领着牝牛的魏二,专好谈笑话,而且他年轻时曾在好远的地方作过工,见的事比别人多,因此他的话匣子永远没有穷尽。不怕是正在咬牙喘气的时候,他能够说得大家都十分笑乐,忘记了疲惫。这是他的特别本领。他又有很大的旱烟瘾,无论怎么忙,那支短短的乌木烟管老是叼在口里。这天他仍然不能离开他的老习惯,半热的铜烟斗时时撞动着牛的弯角。他更不管后面那两个人劳忙,却是杂乱地谈些没要紧的话。纵然大有与那个小伙子不答理他,这闭不住口舌的老人还是不住声。其实在一小时以前的话,他并记不清楚是怎样说的。

  大有家的这段地是东西阡长的一块,与南北阡长的一块,连接成一个丁字形。刚刚从那块东西地的中间抬起犁子向南北地的中间去的时候,魏二一手先横过烟管来道:

  “今日一定完不了,大有,说不了明日还得来喝你一顿。哈哈!”

  “胡子一大堆了,就是吃喝老挂在嘴上。唉!”在后面帮大有抬着木把子的小伙子粗声地回答。

  “说你不在行,你便不在行!风吹雨打,为的吃喝。哼!‘人为财死,鸟为食忙’,有钱干么?可也不是为的这个?”他说着却用乌木管碰了碰他的突出的下唇。

  “魏大爷,谁不在行?你看越老话越说得不对劲,咱见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真会编派,偏说是‘忙’。”

  “小小人家不如我记得清楚,这些俗话是后来传错了呀。”他即时叱领着那头听命的牝牛转过身来,往前拉动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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