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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十四

  旧历的七月十四这天,从清早到摸黑,合算起来,是朱格庄上几年来顶顶尖的一个忙日子。

  在全六月里倒有二十多天,快一阵慢一阵下的骤雨,一入七月,天气忽然转变;像是有意给这一方诚心谢神的农民增光。放晴时多,分外加上热力;虽已到出伏季节,仍然熏蒸得石焦土热。因为上月的雨水丰足,凡是土地上的草、木、谷类,无不急生暴长。十天前还不过约摸人头高下的秫秫棵,现在已经迎风晒穗,大长叶子与比拇指还粗的秸秆,密密行行,即使有几营人马藏在里面,也不容易从高粱地外边瞧出痕迹。朱格庄左近田地,因为靠近大河,沙多黑少,所以种秫秫比别的谷类易于生长。有的在接连成片的地上,东一段秫秫,西一段黄谷,间隔着从春初下种。然而,会打算的庄稼汉,为了烧料,为了收获多,多数是把秋田全种这最宜生长的食粮。

  鸭儿湾,实际上已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坡地。当日虽有两个大水湾,现在完全干涸,只剩下底下的碎石,青草,迎着大野中的热风,自遣寂寞。因为这是公共地方,本非私人所能占有,除掉平时放牧牛羊之外,并无什么用处。苇荡所占面积是微弯的修长的旧河低岸,由西向东渐远渐高,直到接连着十几棵合抱榆树的所在,便是鸭儿湾的旧址。现在,草席戏台的后台便借搭在三棵榆树中间;就着粗大树枝接合台柱,那些尖圆形的绿荫荫的榆叶,从台板上便可伸手掠到。

  高大先生虽不常闻外事,可有一份过房儿子从大城里寄来的报纸,每隔几天,跛脚园夫便上市集从邮政代办处取来。自然是十几天前的新闻,每天晚酒之后,他便戴上老花眼镜,略略过目。现在听到“县党部”三字,当然比只知看黄历本子,会查婚丧吉日的纪老头子明白得多了。

  高大先生究竟富有涵养,又凭他的个人经验,从清末起直到北伐,他是坚守着一贯的看法。总以为像这样反来覆去,这样东倒西醉的世界,再不容易有清平安定的时期,管下了也看不了!乐得眼前舒服,万事纷纷,自然有它的结束。一向对于新的种种变化他不反对也不赞同,不加批评更没主张,只要有园可种,有田打粮,做一时说一时……这是他的最简单最清晰的态度。对于那些忽而改新,忽而变故的种种章程,因为与这荒僻河滨的乡间关系较少,所以不甚惹起谈论。但这两年以来外面转变的情形与力量,像比前些年骤然增加速度,就是向来不愿问闻的高大先生,在灌园缫丝的余闲,也禁不住从淡淡的心底浮动隐忧。

  高大先生扶着藤杖挨下土墩,方觉出小腿肚有点酸麻,一边借拄杖拨开丛生的茅草,一边向着比自己矮一头的纪老头子点首……

  阳光渐渐由东方向上升腾,古榆枝间的云雀还没停止清晨的歌唱,高大先生拖了一条藤杖由家里慢慢踱到土地庙西北角高土墩上,趁着大家正在纷忙的时间,没瞧见他到来,先自消散一会。他真像一位登高舒啸的隐士,倚着拄杖,在土墩上向四周贪婪地眺望新景。

  那把虽经抹过血迹的短刀,这些年来一直挂在黑魆魆的寝室的横梁下面,自从那次出鞘以后,曾没抽上看过。只有它是事实的明证。在回忆中,他觉得那场事像在搭成的戏台上面,演武行斗剧一样。

  虽是在口角上借着不介意的语气,把那些年轻人要到此演讲的传闻说做稀松平常,实在,他对纪老头子的干冒火气觉得似非特别乖张。“为什么偏拣着乡下人甘心凑钱自找乐子的时候来找热闹?”

  纪老头子的稀黄短胡子,在他的唇上根根都像向外拔动,听高大先生引说“共和时代”的闹党,便坚决地晃一下脑袋。

  纪老头子将右手中的大蒲扇向头上用力扇动,络着红丝的老眼真像有火星向外爆发。

  盂兰节的演戏新闻早已人人听到,而且人人在忙中怀着欣喜的盼望!什么“景家班子好家伙”呀,“三上吊的把戏还有人会来一手”呀,“‘目莲劈山’,要晚上唱才热闹”呀,“听说有两个坤角儿倒要开开眼”。像这类有关那个江湖班子的往事,新话,以及锣鼓、把子、厢,甚至打跟头的武艺,怎样才算到家等等比较的议论,在朱格庄的每一家庭,每有男女聚处的大树底下,高粱棵地头,晚饭后的月明场上,人人交换着他们的戏剧知识与记得住的演戏典故。虽是白汗珠子从发根滴到脚下,有的强撑起瞌睡眼睛同人争论那出戏的内容,像中了魔术似的;被七月十五开锣的先报迷住了这些心思太简单的,也可说是生活得太少快乐的乡下男女的灵性。

  早在脑中渐渐失掉印象的往迹,对景生思,在这片刻中一一映露。但,俯看当时的碎石河岸早被蔓延开的苇荡遮没,就是那段河流现在也变成一条污浊小沟。约摸在那棵横斜生长的大榆树后,是打落少年盐枭的马棒之处,三十年的迁化,就在这古老的小小的地方,已经使亲身经历者觉得全是空荡荡的,像迷梦的幻境……然而,那一夜中自己的蛮劲;那个少妇全身抖颤,直到她家中还结结着不能说话的神情,到现在,像清洗出的影片,黑白分明。

  按着每年的经验,农家本想等到过了盂兰节“打秫秸叶”,七月二十以后便可割秫秫了。不料,雨多棵足,这些日的青纱帐长成得特别快,若不及时打叶,眼看那些方在饱粒的高穗就要减少收成。有此一来,可以偷闲几天的农人,却反而结队成群光着脊梁,不管热天大日头地,钻在秫秫棵里,把那些过多的下部肥叶手掠下来,好让这好高的谷类,把它的滋生精力全向穗子上一个劲儿涨饱。自然,因为男人们要趁时候赶快,每个农家的老少妇女一例早起,作菜送饭,预备三五天完了打秫秫叶的工作。

  打秫秫叶是农田里最容易最不用手法的工作,一连六七天,没到初十,他们家家已在圆场上堆起好多圆堆。高粱地里也渐见冷落,听不到嚓嚓嘶嘶的掠叶声响。一眼望去,那些挺直身个,顶摇大穗的谷物,下半部稀疏清亮,不像以前的密帐形样了。唯有割麻的工作还没完了,因为,割麻并非人人一见便能动手的事;而且割第二镰的辰光更要小心谨慎,才不至伤及幼芽,误割新棵。按他们的老例,每棵麻的根旁,小芽生出六七分高,便是割大麻的恰当时间。这一季雨多水深,幼芽虽然易于上拔,可是沾泥带土,与大麻麻根结旁一处,一不当心便将幼芽带割下来!幼芽受损,那就影响到八月间末一镰的收获。有此关系,这倒不像打秫秫叶那样,无论何人便可横掠,竖劈,随手处置。年老农夫在麻田里教导年轻的后辈,怎样分根下镰;怎样留棵隔行,这需要细心,也得耐性。因为每亩麻田,一年三镰,收割下来,经过束,浸,晒,绩的工夫,就算自己不用卖到市上去,平均每亩总可得净麻几十斤,比起售价,自然高过秫,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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