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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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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距于先生与志云逛公园后的三天。 在飞快过去的几日中,这块地方上正酝酿着急遽的变化。长驱直入的革命军已经用迅风扫落叶的锐锋掠过几个重要城市,拥到界牌,——隔那正在纷扰中的大城不过百里。而从窄险山道分几路转进的别动队更从东北两面渡过清淮大河的支流,向他们的目的地分道并进。正是危急的时期,而号称几十万的大军,由于饥饿,争着抢饷,更像是气馁,大半从前方各个据点上向后溃散。他们并不是没有比革命军更得手的军械,更充足的子弹,更有战事经验的将兵,然而为什么他们简直像一大群顽童逃避严厉教师般的不敢对面?由于精神上的打败?或宣传上的效果?他们自己固然分析不出确实的原因,就是对方的新兴队伍,眼看着人数多,力量厚的敌军,竟然一闻枪响,便纷纷退去,并不像打仗的行动,也真出乎意料。没想到沿着那长长的蜿蜒的铁轨向前进军,竟如急足旅行般的省力,自由。所以对于这次战事的变化,进者退者,胜者败者,都一样地茫然。 笑倩不说什么了,显见从那天真烂漫女孩子的闲话里惹动自己的心事。她将那双婉媚而睁得很大的眼望着天花板下的花纸出神。同时,宜红试着她的胸口很快地跳动。刚要找一句恰当话说,忽然由城东南方起了一声巨响,震得两个人立时跳下床,接连着稀疏不断的枪声也在空中响起。 然而那三天前还是一切似在平静中的大城,却已变做一团乱丝。 映壁后的窄巷,实在只能勉强挨进一辆洋车,两边人家的门檐相去不过三四尺。一色和进麦杆涂垛的黄墙,乌油门扇上一例都贴着褪色春联。因为还是暮春,有的门檐下的五色纸钱还没完全扯去,三三五五,飘飐着求福纳庆的余痕。 宜红郑重地再问一句:“怎么样?”又低低地道:“他是革命党吧?……” 宜红本能地坐在方砖地上捧着头,一句话说不出。笑倩却站在床前动也不动。过一会,远处的枪阵还是密集着响,然而这些声音,明明离着有十多里地远,虽然间着一声两声的炮响,似乎力量也不大,她便俯下身去。 宜红惊的饭也吃不下,直是喘气。从这间小屋子走到明间去,一会又呆进来,眼光分外忒楞。笑倩却毫不在意地把饭具收拾好,预备下火柴,洋烛,与手电筒。到大门外听听,街上依然鸦雀无声,只是小枣树枝子被和风拂动,微微作响。平日车夫的争吵,小孩子赤着脚作跳绳的喧闹,卖酱鸡与火烧的小贩叫音,现在如受了命令般的都停止了。她掩上门,转回身来,也不与正坐在有病老妇人屋中的宜红说话,自己往白线毯的床上静静躺着。屋子中没点灯,暗里听见枕旁手表的细微弦音。她第一个念头,便著落到那个在这大城里活动着的青年身上。自从那一早上自己还没起床,他便逃走似的匆匆而去。现时谁知在做些什么?那种生活她不能揣测,也不能想象。笼统地想,只知道他一定非常忙碌。他不是与人家打交手战的?他或者能写些文字,也许是正在看着地图,指挥着多少人去攻打,进行?……他的热情的眼睛,他的流着活力的身体,他的爽利的言谈,他给予自己的那些激动……她加意地去寻思、回忆,又预料他的将来。 似乎他便是手握住这大城中人民生死的一个有别样力量的人!他更像小说上的怪角色……她这时没想到困苦、恐怖,与这城中的纷乱,她的意识中似有一股奇怪力量迫压着她从记忆里再认清那个突来的青年!追悔凄恻的酸意从心底冲出,为什么在那一夜不给他以相当的慰悦?常是被那般无耻者作践的身子,为什么偏偏对他吝啬呢?与心里明在作呕还要皱着眉尖去消解他们的肉欲的那般东西比比,这突来的青年,他的风采与行动,早已打中自己的心坎,却偏不将肉体交与他?当时似是对自己的一时聪明有点高傲,但在这时,她却悔着将机会放去!将来呢?不能见面与他的不关心,像是可断定的事实……她的左颊下的绿绸枕函已经湿了一片。不能判明自己是受了什么委屈,泪珠却不克自制地滴出。忽然灯光一亮,披着短衣的宜红从外面端着一盏高座煤油灯进来,放在小圆桌上,她颤颤地说: 她本没有生身爸妈,就是生存,她也不知他们的寄身所在。与别个姑娘一样,班子中鸨母的居处就是她的“家”。虽然从上年起,她早已用钱将身子从鸨母手下“赎回”,可以自由做生意,与鸨母拆账,公平办理。但她还如往年一般,每逢节下,便仍然到这儿“归宁”。鸨母对她特别恭维,面子上比别位手下的姑娘更见关切,在这小小四合院内特为她预备出向东的一行屋子,两明一暗,套间铺上砖地作为她的住室。宜红与她还合得来,所以都是她们同住这一个套间。房子原来低小,平日又没人,地上虽铺了较平的砖块,却仍然有一股难闻的土霉气息。 靠北面一叠皮箱,里面全是她与宜红的衣服。墙角上一个黄油圆桌,乱放着香烟盘,火柴,带金边的茶杯与五彩花的热水瓶,还有构造得小巧的火油铜炉。她的值钱器具全锁在班子里,惟将较好的衣服首饰带来。近几天她骤投入可以自由吃饭睡觉的生活,她很恬然!对于这大城周围的战争并没觉出烦厌恐怖。每天除了听那位病苦老妇人从隔壁发出的呻吟声与宜红晨睡的鼾声外,生活上十分清冷。虽然不怕什么,不过外面她是不愿去的,每天睡到十点钟后下床,帮着宜红与随来的老妈子做菜,倒能激起她的趣味。自己亲手做成的炒肉丝,面羹,使她感到生活能够任凭自己铺排的满足。甚至看着窗上移动的日影与糊壁花纸上小蜘蛛拉丝,都分外高兴。但自从昨天以来,原住在乡下的佣妈坚决地辞工走了,当这惶乱时候,任出多少钱也难雇人,于是她与宜红也忙起来。 坐在地上的宜红没答话,接着北风又传过一阵汽笛的尖叫。约过了一刻钟方才停止。远远地铁轮沉重急剧的行声也听见了。 在没黑天以前宜红的弟弟来家一次说今夜中怕有大变。他用吃吃的舌音告诉了一些街上的情形,嘱咐她们早早吃饭,关门,有时听见炮响切要伏在床下面不动。这十五六岁的孩子是从油店学来的临时避难常识,他很热心地教给她们,便匆匆地跑回店中。 吴家庄虽然还保留着小村庄的旧名,实是这大城商业区中的几条狭街,若干条短巷的所在。隔热闹马路略略偏远,又是低小的旧式民房,所以一提到这三个字音,熟于本城的男女,便都知那是所谓下等社会人的聚处。除掉也有几家小粮栈,棉花庄,油盐杂货店外,这小区域的居民多属于低贱的职业阶级。说鼓书的,唱京戏配角的,理发匠,算得是邻居称羡的人物。最多的是推货车与拉洋车的“苦力”。他们多是外县来的流浪者,是穷苦乡村的壮汉,少有地种,不会手工,为了争求生存,便冲向大城里来,为一班官商市民做出力仆役。这些人多无妻小,只好在许多大坑,与小客栈或车厂里寄宿。他们又是时间的尽力担负者,除却身子支持不了,必须觅个地处睡眠休憩外,本来用不到什么房舍。可是为适应他们的需要,便有了这样简易的“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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