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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沿的秋夜(2)


  见贤非常高兴,尽着一杯一杯地干去,又在激昂地谈笑。而汪先生老是称赞牛肉干的味道,说在平常是吃不到的。

  隔案上一个铁路的工人打扮的壮年人,他吃得脖颈都红了,大声向他同坐的人说:“干吗?还有日子过!吃一天且混一天!一个月的八块钱,孩子,老婆喝西风呢?……我不懂,现今如这个世道有法办么?老李,你听见工务处的人说:这月的薪水又得缓支,……我们只是给人家作奴才呢!……”又说了些话。但他粗涩的喉音已令人听不清楚,过了一会,便踉跄着走出。见贤这时又要了四五壶酒来,却自己喝了大半,便拍着木案道:“不醉何待?这正是人间的乐趣的一刹那。甚么我都不……理会!且陶醉于一时!”他说着也十分表现出醉意来。汪先生还竭力阻止他再喝,但剑先却不加一句话,只呆呆地望着门外的路灯光,望着酒店掌柜的剃得光滑的头顶,他似要在那里寻求一点捉摸不到的东西似的。而见贤一杯饮干之后,又尽着向他同来的友人劝釂。

  酒店内正中的红木案上,居然也有一座尘土罩满的小台钟,看看街上已很少有行人,酒店内的空坐也渐渐露出,它才发出粗涩苦闷的鸣声,敲过了十二下。汪先生似乎预先有点戒备,便要提倡回去,而正在吃得酣醉的见贤满脸都现红色,眼睛中也似在发烧,他一杯杯的酒仿佛是在与脾胃睹气,竟将汪先生的戒意置诸不理。最末后又要了两壶莲花白来。店里的人看他们都穿得齐整,又有戴着眼镜的,挟着箫笛的,却在半夜中来到这个地方狂饮,都从彼此互视的目光里显出诧异的神色来。

  满案的残肴、酒滴,与暗澹的烛光相映照着,分外看得见油漆的木案的红色鲜明。剑先也被见贤劝得有些醉意了,正自盘算着走呵,要拿什么来抵押?帽子有三个呢,横竖还可以值二元以外,不就有一枝玉屏箫,在北京要用一元八角钱也买不到。正在筹思着,忽然看见初入门时那位说外省话的伙计走来,拿出一个红纸条子来。剑先首先看见念道:“一百六十四枚,”见贤正在喝完末一杯酒,听见这个数目,道声“好,”又回头向那个伙计道:“没算错么?”话没说完,便很迅速地将他在薄棉袍外所穿的一件哔叽呢大褂脱下,托在左手里向柜台上一掷,对着光头的掌柜慷慨地道:

  “我这件外衣是值十六元钱,我们钱没带来,留在你这里吧,……写个字条,明天拿钱来取!……”

  自然,剑先与汪先生立在他身旁并不能阻止,实在他们明天的伙食费尚不知在书案下的抽屉内剩有几十枚铜子,各人外衣的袋里是什么也没有的。……但是酒店里的人却都跑过来,掌柜的仍然笑吟吟地连声应允,便由剑先写了一个字条给店中的人看了,好作过日来取大衣的证据。及至他们走出酒店的门首时,喝醉了的见贤还大声道:

  “我们并不是没有钱,我们有公馆呢,不过出来没带,……你看明天!……”剑先一看他走出来的踉跄状态,便与汪先生一边一个扶持住他,而他早已将头低下。

  白日车马纷驰的大街,冷清清地不过有三五个行人,月色正在中天,阵阵的夜风吹得身上微颤。三个人的步履的影子,一横一斜地便转向东华门内走去。

  只有河沿两边的秋柳夜鸣,与草际的促织啼声来伴着这醉人的呜咽。见贤在道上已是哭得不堪,好容易汪先生与剑先将他扶到原来吹箫的地方,他简直痛哭起来。一面还数说着道:“我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的,硬是一滴泪一滴血呵!呵,……呵,干什么?我不回去了!……让我在这个月明人散的好地方爽快地哭一场吧!……”

  见贤平日很醇谨、很和平的,就止是好在读书之余高声诵着佛经,剑先每每攻击他这种态度,说他不应向空虚处逃遁,还更须向生之真痛处踏入。而见贤这时也不多加分辨,只是将蓝色棉袍的双袖不住地交替着擦眼泪。后来见贤向后方回顾了一回,又大声道:“都是你,……剑先的一篇文章害了我!我为什么要压抑住一切的难过,一切的悲哀,想法读诗,读佛……典呵!……只不过为克制自己的心灵,希望不再使可以激刺我的声呵,……色呵,动人的文字呵,来触击我的窄狭的心!但我自从读过你……那篇,那篇《如此的》之后,呵,……咳!我真的翻腾了。‘生活,与自我’,真是一条烧红的铁练,将我们身体与灵魂束上了炮烙之刑呵。回响在哪里呢?……我读了几年的哲学书,何曾说得清人生是什么?记得什么不曾经过便可超然象外,既曾经过,……好厉害的‘既曾经过’,就在此呵!在这一时之中,我要我干什么?……哼!……我回去,我的好朋友呵!你们都有道路可走,我呢?向哪里碰也碰……不开!我不要怀疑,但是封住了沸反的心腔;我不求证实,而这么大小的宇宙偏偏来时刻迫压得我,……弱小的我,不能呼吸!……”他断续着说,呜咽着说,也不能使别人明白他说话的真实意义。剑先的腿痛尚未痊愈,一边扶着这个真情的醉人,一边觉得自己的心腔也骤被迫击,眼眶中满凝了泪痕,再也忍不住了,便将心头的郁感迸发出来,变成一句话道:“苍天呵!如此清宵,……我们投河而死吧!……”

  说完之后,他便放开自己扶持见贤的左臂。飞跑到一株大柳树下,如发了狂似地跪在河边,正对着冷白的明月,低下头来什么话都不能说了。这时他觉得所有的乐、哀、欢慰与悲念、爱恋与憎恨,都如乱箭交射齐向心头攒起,顿然若掉在迷网之中,不知从哪个密网的孔中可以跳出?他的过去的、如絮黏的、如蓬吹的、如火酒的熏烈的、如嚼橄榄的微涩的味道,全被见贤这一场痛哭引起。四顾茫茫!只有当头的明月!箫声散了,人语寂了,市声渐去渐远了,即连悲凄的笳声,悠扬的钟声也听不到。一切都蒙在寂静的鼓中,更没人来此敲动这蒙却全宇宙的鼓皮!剑先只能听得到肺叶的自震!

  后来汪先生真的着急了,硬将跪在柳阴下的剑先拖起,三个人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见贤仍在没头没尾的说些慷慨悲哭的话,汪先生手弄着箫杆,尽着劝说;而剑先将帽檐盖住眉心,双手托着腮颊,低头俯看着流水中的月影,更不言语。

  有时东岸上走过一辆两辆的人力车,车上的薄弱的灯光即刻就不见了;又有几个由市场归来的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哭声不免住一住足,也就急急地走去,仍然只有光彩愈形皎亮的月色。飕飕作响的枯叶,相伴着这三个人在此河沿的秋之夜里。

  他们在寻思,在狂哭,在盘旋无计,他们可看见远处桥头的煤气灯火,他们都听见秋虫的幽啼,但他们各自在一己的梦境里怅惆、愤激、失望、奋兴,而一个心境却不同于一个心境。

  汪先生忘却了玄之又玄的文章;而剑先更无心去讨论工上尺六的笛谱,他正在沉静地作心祷,正在感叹中流泪,正在向碧海青天中寻求幽梦;但那个梦却不是完全的。醉得厉害的见贤,只有大声地哭说。

  夜气清冷,坐下的石头却似有点生活的感觉渐渐得有些温意。

  忽然在迷离的银河下来了一阵嘹亮凄厉的雁声由南向北飞过。

  第二日的清早,剑先擦抹着眯痒的睡眼,夹了书包向汪先生的院内走来。他正要到学校教书去,方走过相通的圆角门。汪先生正趿了拖鞋在院内漱口,一见剑先走来,便忍不住将一口水喷了满地道:“怎么样?……不得了!昨晚我们从河沿回来已经二点钟了,……这种生活要不得!更有笑话呢,见贤回来躺在床上糊糊涂涂地命听差给他脱皮鞋,口里咕哝着道:‘你懂得解法么?要松松的,我扣眼的,解开解开!我受不住这么紧的束缚,我要快快地解脱呵!……’弄得听差摸不住头脑,只是向着我傻笑。……你怎么样?好在我们还没大醉,……他还没有起得来呢。”

  剑先蹙蹙眉头道:“If I am nothing-for nothing shall I be an hypo-crite, and seem well-pleased with pain?”说着,仿佛另想起别的心事似的,便不再言语迳直地冒着霜风出门去了。

  走不几步,忽地汪先生斜披着外氅从院中追出道:“我问你一件事,你昨夜在河沿为谁跪着祈祷?那样的……”说着很滑稽地便没再说下去。

  剑先向着初日妍映的蔚蓝天色微笑了一笑,竟答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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