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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舍夜话(1)


  雪后泥融的道路上,深深地印上了马蹄辙迹已成为淡灰色的模型。朔风尚吹着霰粒在空中飘扬,打在苦途行人的面上,时时起凄栗之感。荒原风劲,枯叶儿被风抛辞它们的故枝向土岭的斜陀下落去。空中的色带是浅蓝中含以灰色,似有光又似无光的淡日在漠漠的大地上反映的一切景物都完全表示出中国北部的空气变化。十月的天气在这将近黄昏的时候,远山都似蒙在雾里,路旁的小河流中刚被阳光融化过的澌澌水流到这时已渐结成薄冰。

  骆驼的项铃,骡车的笨重的轮声,由空寂的道中合奏着单调而沉闷的行旅催归之曲。这一行的旅行者,多是到内蒙古去贩运土货的商贩,或是绥远以北的税局厘卡去交款公回的人员,一共有三辆骡车,几匹载重的骆驼。在这交通不便荒寒的旅途上,一天的颠顿行程,即那些惯于走道的畜牲们也都从衔有铁练的口中吐出吁吁的声来。旅客们到这时已不是在清早坐上车时的疲惫假寐了,荒原中将晚的景物从迷朦中将他们提醒,但是前路茫茫,看看淡黄色的斜日,将落下远处疏林的丛梢。雪虽于昨日止住,而散霰零落更增冷度。他们坐在有臭味的骆驼背上,在窒住气息的木箱车中,他们的身体麻木了,没有什么思想,只是沉沉地望着修长的前路,时而有一二人打着哑涩的喉音向车夫问道:

  “宿站快到了么?……还有几里路?”

  其实在车门上执鞭兀坐如石像的车夫,过惯了这种生活,反而不觉得有何烦闷,于叱呵牲畜以外,似乎他的口舌不能轻易举动的。

  及至他们在昏黑的时候走入一个乡村的旅店时,在先到的旅客们已经都在各个屋子里沉睡了。小小的乡村位置群山的前面,大森林的左侧,在夜间常常听到狼嗥的声音,所以一到黄昏家家都掩上木制的破门休息了,独有这家旅店尚有沉黯的灯光,以待迟行的旅客。这一群人进来之后都分室安顿了行李,店中照例将混有沙粒尘屑的面条一碗一碗地取出来供客。在他们会食的时候,各人大都搓手呵寒,拭着疲乏的眼睑,其中有一二人将行装中带的强烈气味的白酒用茶杯斟出,请同行的共喝,于是大家面部上顿现红色,与室隅的大煤炉的火光相映。

  一天的疲乏,饥困,全被富有刺激性的白酒提醒,在温暖的屋子里虽有生煤的气味,他们却以为已得到最大的安慰!况且行程日近一日,不久可以达到各人的目的地,所以在无意中晚饭之后便扳谈起来。他们有的是在这天清早上从一个旅店中同行的,有的是在半途中遇上的,他们的职业自然是各人不同,即就其年龄上也有许多的差异:有的是六十几岁的老商人,有的是三十岁左右面色黧黑筋肌强韧的劳动者,其中有一位是二十多岁的税局的书记。虽然这样,他们在这间黑暗奇异的旅舍中,却彼此都谈得来,而且觉得分外的亲密,实在他们能够互相通问过姓名的不过两三个人。

  他们讨论的问题没有目的,也没有界限,但是所说的从没有关于现在政治的事,这个荒僻的乡野,这种四无人声的客舍,实在可以无所顾忌的,然而他们的兴味绝不在此。他们所谈的事有的是关于关外大盗的轶闻,有的是沙漠中的土人生活,行旅中所遇到的奇事,与荒诞不能考证的鬼怪的异迹。一个人说时,别的人便如同被考试般的在那里记忆着,预备着,因此谈了时间虽然不少,而毫无倦怠的意思,反觉得很有意味。

  说过几个故事之后,有一位穿了黑羊羔皮袍的商人,出去取了些煤块来投入无烟筒的大煤炉里,不久就听见毕毕剥剥的燃烧声,骤然室内增高了温度。这位上唇很厚说话带有大同口音的商人,一面将铁箸放在地上,一面从衣袋中将短短的黄铜水烟袋取出一袋一袋地吸着,在白烟弥漫中,他侧坐向着身旁的一位须发斑白而颜色红润的老人道:

  “魏三爷,你老人家的话匣子应该打开了,你的故事,笑话,可以尽说三天三夜也完结不了。……”他又回头向大家说道:“兄弟们,不知道我这位魏三爷的故事,到一处一处叫响。有时我们到归化城中办完事逛到窑子里去,他居然把那些小姑娘们都说住了。所以她们给他起个外号叫做魏有辞。……”

  这句话一说,大家不约而同地全笑了。而且一同催促着兀坐着捻须不语的老人说话。于是老人将他那身棉绸皮袍振了一振,遂缓缓地道:

  “人们到那里去都是相识,我是最喜欢谈话的人。自从十六岁离家在外边跑了十六七省的地方,什么事多遇见过,……什么人也谈得来,所以计算起来,我一人走路由说话而成了朋友的不计其数。今天因为喝酒多些,所以没有做声,实在我听见你们说,我早有点心痒痒了。……”说到这句,别的人又都笑了起来。即连坐在室隅吸着纸烟的很沉郁的少年书记,也禁不住将眉头展放开。一会老人又续说道:

  “了不得,经验的事情若多,人就要变坏。但是恕我!我经验了无数的事却自信没有什么被经验变坏。我做过布贩生意,当过钱铺的跑外伙计,木商的司账,现在老了,精神上大不如前,在库伦那边领了东做银号生意。……本来像我这样的年纪,还有什么希望!但我也不羡慕你们年轻的人!果使你们到了我这个时候,回想起来,什么事都似在梦中流过的浮云一样,也没有何等羡慕了。……记得我十七八岁时,有一个当学徒的伙友,你们要听过他那样安心任命的怪事,连肠子多会笑断。不过我如今想来,……咳!像我们不安心任命又待怎样?罢罢,我有许多话一时也说不清,就先将那个伙友的事告诉你们。

  “他同我于四十年前都在天津的荣昌布店做学徒。那时天津哪里有现在的景状?……即那时的店规也严密得多,尤其是我们当学徒的十几岁的小孩子,什么事都得听掌柜的指挥,有些微的差错也不成的。独有我那个伙友,真是又滑稽又懒惰,无论什么事没曾在他心上着过痕迹。记得有一次正当夏日,风雨同作,阶下的积水已经很深。那时布店中有好多布匹都堆在房檐下面。时候已是晚饭之后,又搬运不及,布店的掌柜是个最为留心的人,他便叫我那位伙友出去试一试风是从哪面来的?雨点能够被风吹到房檐上不?喊了半天,才从房檐下布匹的堆中将他喊出。他拭着眼睛走到房檐的前面,一时也没有东西可以伸到檐外去试试风来自哪方,他就从廊下拾起一块砖头,用手伸到外面,风任管如何大却吹不动。他便得意地来回复掌柜的说:‘风甚正当,不向哪一面吹的。’及至问他用什么试的,他简捷地答道:‘廊下的砖块。’于是掌柜的笑了,他却又彳亍着到布堆中去,不时便听见鼾声呼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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