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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之日


  以改定五四为“文艺节”而言,报章杂志出应时的文字自然须谈文说艺以及与五四有何关连的,这统叫文题相符。

  我想能够搜集文学革命前前后后的若干资料,加以评论叙说的必已甚多,不需我来把笔,今以数处邀约写写“五四”之日的经过,不获已乃抽暇写此。

  距今天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年头,二十八年!按人生七十说已有十分之四的时间:昔日少年今多白发,当年插柳,早已成荫,人生能得几个二十八年?一样的草长莺飞,一样的絮濛风软,一样天安门里的碧草官槐,东四牌楼的车声人语。可是静思深念,从那一年,忽有五四的那年起,挨到今年今日,这其间风风雨雨骇浪飞涛,杀人争地,国破家亡,百炼千锤,民穷才尽!我们,幸而不幸,几曾多少经历过这段长长岁月的少年(世间唯有时日公平不过。虚度过几十年,在社会上分利坐食负却当年“知识分子”的空名,抚怀感时能不低头凄叹!)无论现在是“高踞要津”也罢,“文章华国”也罢,成了书蠹,变为育人,或东西依附,或南北流浪,或则长埋黄土,或则永閟声闻,或……当时一世,今又一世!然而各位抚今忆往,虽然荣悴迥别,心情有异,但凡与那个开始的五四算有关系的能毋有动于衷?

  荀卿有言:“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由“五四运动”说起,当然是一件大事,也就是所谓“大事之至也希”。可是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多少事情,微细的固不必尽谈,尽想。而积微成大,这二十八年间有关国家、社会甚至有关于世界的大事,在我们这片古国的土地上所发动的,武断地说,都与“五四运动”有关未免不合事理,然而社会的激动,文化的波荡,人民思潮的汹涌,直接间接,由果求因,我们却不能对“五四运动”轻心漠视。

  若干讨论“五四运动”之意义或其影响的文章,据我所记,曾经读过的已有好多篇了。自定“五四”为文艺节后,研究“五四”与新文学运动的自然更多,我这篇仓卒所写的文字,只就在“五四”的那一天,亲身经历的为限。

  “五四”是民国以来学生运动的第一声,也是震惊全国传遍世界划时代的青年群体的觉悟行动。在“五四”前几天,学生界因受腐败政府历年来丧权辱国的种种事体之激刺,以及媚日借款的恶果,又经新思潮的鼓荡,风声播振,早有“山雨欲来”的必然趋势。不过,那时北京的学生界虽然同心愤慨,并无什么坚定严明的组织,更不晓得应取何种步骤向全国表示出他们的爱国热情,与震醒麻木的社会的方法。恰好有一个正当题目,即所谓“曹章”向日秘密借款与在巴黎和会上受日本播弄要使中国代表进行签字的大事件。所以头一天忽由北大选派代表至各大学专门学校,各中学,言明第二天都于十二点到天安门内集合,开学生全体大会。至于为何目的开会,开会后有何举动,事先未曾详细宣布。自然,像这样“破天荒”的在逊清宫廷的禁城门内广场上开学生大会向赵家楼进发,可说是顶透新鲜的“新闻”。从清末维新创立学校以来,不但那些循规蹈矩的教授先生们脑子中无此印象,就连大中各校的学生们也是顺流而趋,出于自然。或者,主持开此大会的几位,原先打定开会有所举动——示威——的计划,不愿先广遍声明?也许并无聚众进入曹宅的拟稿?至今我尚不能断言。不过,据当时身经,却以后说为是。似乎并无人预先划定举动的路线,按步进行,而是由于青年热情在临时迸发出来的一场热烈举动。

  不管历史作者叙及这段,称为“义举”,或是“暴动”,或是“闹剧”,或是“惊蛰昭苏”的第一声春雷,平心评判,像那等动机纯正,毫不被人利用,也非宣传所使的全体自动的“运动”,与后来无数次的青年运动相比,真不愧是开辟第一次。

  五月,恰是旧历的清明节候,在北京天气已然甚暖,学生无单长衫者已多,袷衣者也还有。那时一般大学生穿西服的只是偶有一二,学生短装者亦极少见。(中学生穿学校制服者颇多。)所以在是日十二点以前,从“九城”中到天安门内的学生几乎千之八九是长衫人。

  我随同校众散步般地达到集合地点,在各校白布旗帜下,三五成群,有的在晒太阳,有的互谈闲话。一眼看去,不像有何重大事件快要发生的景象,而且,平均各校人数到了一半的已不算少,而远在西郊的清华则及时而至。这个群众的总数,若以后来的青年运动动辄上万的相比自不算多(我记忆所及大约共有五六千人),但在当时,忽然有这么一群学生集合一处,居然各有领导,分执校旗,浩浩荡荡,颇有声势,难怪引动视听。于是一般市民也随着在天安门内外瞧热闹,看局势,奇怪学生们要弄出什么把戏?要在这紫禁城的头门口演什么说?摆什么样儿?起什么哄?

  刚刚太阳从正南稍微向西偏了一点,于是有人站在高处力喊“开会”,即时高低不一的行行学生纵队一变而成了团团圆阵,围绕住仿佛司令台的中心。我站在靠后点,那几位激昂愤发大声讲说的人并没看得清晰,一共不过三五个。演辞并不冗长,可是每句话似乎都带着爆发力,往往不等那段话说完,从最近的圆周起,齐拍的掌声层层向外扩展。其实,不需完全把那些南腔北调的“官话”听得十分明瞭,反正是以痛恨卖国官僚,兴兵造乱的军人,与无能而可耻的当时执政者为对象,而表明每个热心爱国的青年学生的“赤心”。几阵剧烈的掌声平静下来,忽而高处有人提议:我们要大游行,反对在巴黎和会签字,质问卖国贼的曹陆部长。这简单威重的提议恰像业已达沸点的水锅里浇上一滴热油。“游行,归队,质问,问问卖国贼!……”异口同音,把天安门内外跟来“看样儿”的北京人笑嘻嘻的面容顿然抹上一层严冷的霜痕。有些老实人便吐吐舌尖向前门溜去,生怕祸害的火星迸上脚跟。

  预会的各校学生可说好多都没预先想到要集合队伍对当时的堂堂部长有所质询。当时“游行示威”尚是极新鲜极可诧异的奇突举动,我们不要以现在的惯事衡量当年。虽然年纪稍大的学生们当然明白这一天的大会总要有正当的决定,有重大的表示。

  我第一次感到群众力量的巨大,也是第一次沸腾起向没有那么高度的血流。自经有人大声如此宣布之后,预会的青年不但没有一人否认,没一人走去,而且立刻各在校旗之下,四人一列,听从前面的指挥者,按序前进。于是这浩浩荡荡的学生大队第一次走出了黄瓦红墙的禁城大门,在那时中国首都的通衢与大众相见。

  组织上自不推板,有各校早举出的代表(记不清大概是每校两位代表),有指挥员,不过这比起日后愈来愈有规律的学生游行当然显得稍稍凌乱。而每个在行列中的青年却是人人怀着一片热爱国家的心肠,想把兴亡的时代重责毫不谦逊毫不犹豫的搁在自己的肩头。没有交头接耳的琐谈,没有嘻皮笑脸的好玩态度,更没有遵行着“例行公事”的存心。至于“不过这么回事”的那等想法,我敢以己度人,那次的举动完全无此,人人知道这是有新学校以来的创举;人人不敢断定有何结果,郑重、严毅与无形的伟力把五六千人的行列贯穿起来。

  微微有西南风,故都中黑土飞扬今尚如旧,不要提几近三十年前,许多街道并没有洒上沥青油或经过压路机的碾平。漠漠风沙中,只凭清道夫用近乎游戏的挑桶洒水,干地稍湿,一会儿积土重飞。你想,这五六千人的有力脚步一经踏过是何景象?

  由前门大街转向东去,经东交民巷西口(在巷口时大家立了一会,由代表向各使馆递请愿书)至东单牌楼,那时已是午后两点多了。闹市中行人既多,加上瞧瞧新鲜的心理号召,学生队逛大街,怎会不引起北京居民争先恐后的围观。记得这一路上街道两旁伫立列观的民众,学句旧小说的形容话:真是黑压压地赛过铜墙铁壁。

  “学生们好玩。”“到那哈去呀?”“走的不推板起军队,——真正有板有眼。”“哈!这一阵子巡警大爷可要忙一会儿。”“巡警干吗多管闲事?人家好好游街。……”“可——不是,这世界上透新鲜的事儿多啦。游——街,示——众,哈,这也是示众呀!——”“得啦,您真是会嚼舌根子的大爷!游街——示众,难道这是要上菜市口?”

  北京民众的话锋真是又轻松又俏皮,说得不轻不沉,连听见的被评论者也不会引动火气,反而微现笑容。

  大多数的学生其实并不晓得那两位声势赫赫的总长公馆所在,因随着走去,这才互相传语是往东四牌楼的附近,并叫不出是往哪条胡同。在前领导的当然是有所向往。

  “赵家楼,赵家楼,好生疏的名字。”不但在西城南城各学校的各省学生不怎么知道“赵家楼”是在哪儿,连比较靠近东城的,除却自小生长北京的青年,也不十分清楚。北京的大小胡同本来数说不清,一辈子的老北京有时被人问某条胡同,不见得便会随口答出。东四牌楼一带各大学学生已经生疏,何况是再向东去,转弯摸角那个冷静的小胡同。大家走到东城,已被飞扬尘土将眉毛鼻孔抹上了黄灰颜色。空中时有浮云,太阳也不怎么明朗,可是燥热得很,呼吸觉得费事。“上赵家楼,上赵家楼!”不知怎的,快到目的地了,这名称才传遍行列之中。

  起初,一道行来,并无制服巡警前后追随,或有便衣侦缉人又看不出。但一到东城情形显见紧张,稀稀落落在站岗的巡警并未加多,时而有一两辆自行车由大队旁边驶过。上面明明是黑制服白帽箍的干警,这在当时的北京巡警厅中并不很多。他们虽然像阵风般的掠过,即在没有经验的学生看来也猜到定有作用。

  由大街向东,似是转过好几条小街,巷子变得很像羊角——一条狭长的冷巷。原是四人一列的队伍,因为巷窄不得不密集起来,肩背相摩。(现时的人看到这段定然在心中加以反驳:“既是身任总长,难道没有一辆大型汽车?四人一列还要密集的窄巷子,那汽车如何出入?这不是有点不近理?”但请记明,那时北京的汽车可真算罕见之物,连上海也无多。所谓要人之流,有一辆自备的华美马车,已经动人耳目了。)在巷内所过却少高楼大厦。可也奇怪,由前门至此,大街小街的店铺,住户,无不在门口堆上一些老幼男女,立观学生队的通过。一进“赵家楼”,如果我的记忆还靠得住,我敢说经过的门首却是双门紧闭,巷中也无一男一女伫立旁观,一片异感在各人心头荡动,不免窃窃私语:“也许曹公馆有大兵把守?也许一会就有巡警马队来捕人?也许早早备好了打手?……”

  不安的心情有时反而更增加前进的勇气。如高低起伏的波涛,前面有人在开始喊口号了:“打卖国贼。”“要曹某出来把秘密借款讲出。”“冲进他的公馆。”

  也似有人在喊末一个口号,但应者较少,我原在队伍的中段,与比我大几岁的一个族侄晴霓并列。忽而前面的人都停住了,又是肩背紧接,万不会把尽前头的举动看清。而指挥者这时也似都在前面,人人不知为何原因?出了什么差子?也当这时,高喊的声音起一会,落一会,在惊疑愤恨中,是进是退,无所适从。有些不耐的青年便从行列中冲出,塞向前去观察详情。本来,大家积在狭长的曲巷中,疲劳之后早已引起心理上的烦懑,经此小小纷乱阵脚自然微见松动。突然有一阵竹木声打的响声从前面传出,不很剧烈,但明明是冲突了,动手了,谁都可以猜到。学生队出发时人人徒手,实无竹木可携。是守门者不许进去下手逐退学生?或是军警有所举动呢?非有相当气力的自然向前冲不去,即要后退,四人一列的两边,十分窄狭,更不容易。

  正在这时,忽而又一阵大响,于是稍前面有人在喊:“进去了……打……火……”一阵扰动,行列大乱。又有人喊:“走走!军队快要开来了,……”“不!冲冲,冲上前去!”

  可是前冲的迫于层层行列不易突出。……再几种杂乱声音,不知怎的,前面的人强推硬擦,把在后的人层更向后压。动力所及,人人脚步不易立稳,急流退潮,一股劲地压下去。在队伍的末后尚易让开,或先行奔走,在最前面的已走入那所高门楼的公馆。所苦的中间一段,前去无力,后退亦难,反被前方急退下的人猛力挤倒。这才是真实的退潮巨力。在我左右前后的人立时有若干爬在尘土之中,力气大的则更将在后的推塞一下,乘隙奔去。说是踏人而过未免夸张,但那种凌乱狼狈的形状,至今如在目前。又多是穿着长衫,倒下不待爬起,衣角、鞋子被人踏住,加上自个急作挣扎,于是衣服破片,皮鞋,布鞋,东一片西一双,却并无人顾及,直向后奔。惟一向后奔的原因并不在怕军警的追逐,而是你若立住,马上会被前面的退潮推倒,伤损骨肉,或者没了生命。这种不待思索的保卫本能,使得在行列中间的人们或跌或奔,着实不堪。

  遗落在地的以呢帽为最多,种种颜色,正放歪置,无人顾惜,脚践,尘埋,如同一个个的小土馒头。

  我亲眼看见一位的大褂把正襟缺了,一位的两只脚却穿着黑白不同的鞋子。(一只黑皮鞋一只白帆布鞋。大约这位还是颇聪明的青年,虽在十分匆遽之中,他明白没有鞋子不能跑路,且是一个确切证据。宁愿缓奔一步,随手捡得一只套在脚上,颜色不同总可奔走。)

  我自己呢?说也惭愧,从实被人向后推倒(层力所及)。覆卧地上幸未被踏,立时爬起,两手全是黄泥,衣扣多破(那天我穿了一件爱国布夹衫),并且下唇还被小石块碰了一下,微微作痛。

  叙我自己不能不把我那位族侄更受伤痛的有趣情状写出。(恕我对这位已经去世两年的人用此二字。)他那时已是大学二年级第二学期的学生了,所学的是商科,平常好的却是写草字,刻图章,他向不急闷,无论有何事情依然故我,这次我们从同一个寓所出来,在同一行列中游行,也同时被急潮向后推倒,他不像我完全覆卧,因为原站的靠得墙根,恰好有辆载着两大圆桶的水车停在那儿,车夫不知有此大事,却因学生众多不能推行,只好将绊绳卸下,呆在一边看热闹,晴霓被前面力压,一个翻转,身子向后倒时,上半段被车上圆桶拦住,两条腿打了空没落尘埃,可是一只左手却碰着桶上的铁箍,掌下边一片血渍,痛不暇顾,用旧衣裹抹了两下,用脏手绢半包半扎的将就着,他把长长的浓眉蹙了一下。

  “走,咱得快,不要等着踩!”

  我们就这样急随大众奔出狭巷,因为声音太乱,那所公馆中究竟成何景象,即有退出的勇士他的讲述也听不真切。

  向来路去,出了胡同没有几十步,又到东四牌楼的南北大街。纷落的学生几人一起,各自走散。我与晴霓仍想多知道一点实情,尽着探问稍后走出的学生。据说:竹木响动是大门的守卫以竹竿向最前面的领导者攻击,因而惹起众怒,遂即闯入,有的攻入内院的,颇踊跃的数说屋中有什么陈设,说公馆的女眷由后走出,学生们绝未伤及她们,那位总长呢却没有看见。至于如何起的火也并不知,有的报告仅是被褥被焚,延及室中天棚,一会就救下了。走后,有几位气喘吁吁的刚刚奔到的,则说军警已开到,在那公馆里外没有走及的已被捕去。

  然而街上并没戒严,也无人对学生们追逐,质问,任管散去。

  及至我与晴霓乘车走出前门,已是五点多了。

  实因被跌出血,身体痛楚,故即时上了人力车,拉到晴霓较熟的一个浴堂里去。洗一回澡,吃过两壶酽茶,精神上才感到恢复正常。

  坐在人力车上我方知道我那一顶呢帽也丢在“赵家楼”的窄狭战场上了。

  这晚上我们回到寓处正值张灯的时候。有数位加入游行与未加入的壮谈这半天的经过,有的则知校中何人被捕,见我与晴霓回来当然有一番详问。在这群乱糟糟的交谈中,有个原患十几天伤寒的同学,因病没有出场(数日发高热不思食饮),他突然从卧床上一跃而起。

  “我的病也好了!——我后悔没有到天安门去!”

  “啊!难道真有治愈头风的效力?”晴霓抿着嘴唇道。

  “这是场历史的大事件!今天是壮烈痛快的纪念日!瞧瞧明天的《北京报》,教授们的言论,学生会的活动,给全中国一个震雷。啊!从今天起,……中国一定要改了面目了。”

  “打酒打酒,喝个痛快。”晴霓忘了手上的血口,向木桌上捶了一下,紧接着“啊唷”一声,全屋中的人才知道他受过伤。

  “好”!一位年龄最高而后来在北京上海出席学生联合大会的代表,他瞟了一眼嚷道:(如今,他连任某大学校长已有相当的年岁。)

  “晴霓还有纪念品?五月四日,我倒要特别的握一握你的伤手。”

  “可惜前面的人不镇定,叫中间的队伍吃了亏。”

  晴霓摇摇头,悠然的像在唱诗:“中间人不前不后,冲不快退不及,吃点小亏可不失为中坚分子!咱是一个。不信?以手为证。”于是笑声大纵,连厨役也抹着白围裙立在门侧,凝神倾听。

  这一晚上,凡有学生住处无不议论纷然,情绪激昂。而暗夜沉沉的京城也被“赵家楼”的事件映放出一片曙光。

  同时,这片东方的曙光射遍了全中国。

  从是日起,揭开了中国史的“新”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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