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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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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游痕之二 幸有贤主人我可有舒适的眠、食。每日游罢归来,泡一杯清苦的香茗,夜雨凄清中与陶君杂话。不定说到哪儿去,文艺、风俗,人情,世事的纠纷,都是谈料。主人安闲和平的心情正如这小客室中所挂的“狄平子”的字幅一样,在圆润中藏有他独立的锋芒,在平稳后面有他的骨力。讲到现代人的字,我顶爱狄氏的字法,如果将中国字作为艺术品,而还不要加以鉴赏便是落伍的罪名时。他既没有江湖派的戾气,犷野气,又绝非规规于摹仿前人的笔法而无变化,不出奇,不使性,不矫揉造作,稳圆,秀劲,每逢见他的字我总要细细看一回。将字比人,也就是陶君的真实态度。固然太稳重点,然而蔼然可亲,言笑皆从肺腑中向外发,不退缩也不偾兴,外圆而内方。如果见过狄平子的笔墨而又与陶君相熟的人可以说我用书法作比并无不妥。 就是陶君的家庭亦有他的凝合点,安和,闲静,在那小小的略仿西式的房子中可以半天听不到一点声响。与大街隔的远,又是陋巷,人力车两辆便不能并行,真是“门无车马喧”的境界。如果住在乡村中此境并非难得,但在从前久已称为纸醉金迷的苏州城里能找到这个静僻的地方,陶君可谓善于择地。屋系去秋所建,一连四大间,每间前后用木槅分开又可作两小间,三面走廊,可以闲坐,可以罗列盆花,可以读书,可作小孩们雨天的嬉游地。 院子中没有大树不免美中不足,因为新毁的地基,原来的百年乔木都被伐作柴薪,所以独有新栽的一棵碧桃在小鱼缸旁边开着笑脸。苏州城里城外像这类桃花到处都是,但在尚没有其他花木的小院中倒分外显出它的美丽的姿态。比人高出有限,浅紫色的柔梗上贴着尖簇叶,花是深红浅白相间的,同一朵上有两种颜色,这是碧桃的变种,在北方也不少。不过那么细的树干枝头上却已开了几十朵的花,虽当春末,仍留下娇艳的风姿,微风摇曳,花光斜动,如同早婚的小妇人提抱着婴孩却不会减少了她的青春的光泽。陶君夫妇对花草颇为爱护,饭后时时观察,十一岁顶小的男孩放学归来也参加锄土除草的工作。 有一天快黄昏了,忽然有人敲门,原来两个工人送进一个高大的藤罗,老干已有玻璃杯口的粗细,带了几条蔓枝。于是陶君夫人忙着照呼,命他们栽在大门的左侧。她一面看着工人如何挖土,铺根,一面对我说:“苏州有许多园子颓废了,主人家没饭吃,只好将土地出卖。园中的花木自然有很好的,可惜的是老了,移栽不活,太大的连树冠带着差不多送不进大门。上月有一家卖一棵绿梅,好得很,年岁太久了,并值不了多少钱,但是我们没法将他搬到门内,后来大概是砍掉了。那家急于卖地方顾不得这些,真可惜!” 接着陶君也说这几年由上海来作寓公的太多了。都市的经济力恰好打在旧日没落的地主绅士人家的身上,他们守着祖上遗留下的田地,租税既重,佃农也无力缴租,那一班好吃爱玩的少爷们架子丢不下,用费省不了,可是两手空了用什么来应付一切?结果只有出卖田地、房屋。乡间的地不值钱,少人要,独有城中的旧房空地,老园子,倒容易出脱。你不见,一带一带的上海弄堂式的房子,洋楼式的新建筑,也在苏州城里出现了。近几年的事……当年,那些显宦或是流寓吴下巨公们的园林居室,大半都改造成灰泥红砖的建筑物…… 不错,苏州距上海、南京都不远,地点适中,风景还好,而到处又有软性的享乐,小吃品特别著名,风俗还是旧日的存留,一般有钱有势的人很欢喜在这儿找地方作退休地,好吃好玩,清静中不缺乏普通西洋化的物质享受,到城市外尽多可以游谈遣日的地方,无怪城里的新房子日见加多。 陶君的母亲快七十岁了,走路言谈都十分健朗,只是有点重听,好在这位老人一句普通话讲不来,我的苏白也蹩脚得很,除掉饭时照应一两句话之外用不到谈什么。不过看陶君四十岁以外的人尚有老母,而且那样健康,时时使我回想到我的故去的母亲!为家境,为我与姐妹们这一群早丧父的儿女,劳苦一生,刚五十六岁便没法延长她的积劳成疾的生命!于今,每见到陶君这样的家庭,不禁低头自叹!人情是世间的维系,母子之爱是最纯真的天性,尤其像我,一切的教养全是母亲的力量,往日回思,哪能无“寸草春晖”之感! 记得十几岁时看到“方孝孺”的《慈竹轩记》开头那一段小舟冬行的描写,与望见岸上丛竹登岸访友,(即慈竹轩的主人)拜见他的老母……文字是那样从容,温和,著语无多,感人至深。直到多少年后,我还是憧憬着那篇文字的真美,忘不了读时所受的感动。但近来国文选本中未曾见到有这篇文字。 在陶君家中,每一次与他的母亲一桌吃饭,恍惚间便记起当年所读的《慈竹轩记》。 我住在陶君客室内木槅后的一间屋里,晚上睡得颇早。陶君是生活上很有规律的人,早眠!早起!他不作深夜的写读工作。但那些日子雨偏多,江南的黄梅季虽还没到,而残春之夜的凄风,苦雨,不知怎的,每晚上我躺在床上总要过一小时方能入梦。窗子上的“雨打”时时响动,墙边的檐溜也不住地淅淅沥沥,“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回忆这两年来的生活,遥思、微感毫无端绪地纷然袭来。也知道何苦如此,但四时盛衰正代表着人间的繁荣,颓落,自然的变化能使一个人联想到许多事,欲罢不能。 在陶君家中吃过美味的鱼,与由白马湖来的青菜,涩中略带苦味。每晨为了我这远来的客人,给预备莲子羹,或别的食品,类此琐记述正见出一个家庭优待来客的精细。 陶君前后十几年的上海生活使他厌倦了,由去年秋天搬回他的故乡。无论在家庭经济上,小孩子读书上打算,都为合适,即就个人作文学的创作起见,也清静多了。上海固然是生活争斗的大都市,难道不在上海便是退出争斗线吗?上海要忙,竞争,耍花样,但那是一个巨大的冶炉,她可把你锻成精钢也可把你烧成废铁。陶君虽在苏州,每月仍然往上海几次料理他的文字事务,这样精神上容易得到调剂,并不是退缩的隐居。 有一晚上无意中谈到文章作法,他说:“我现在力求清、力求简,当多余的字,多余的句完全不要。所以写不出长文来。想给读者容易明了,给自己文字上一种锻炼,以通俗简便为准则。” “这是你的一贯风格。”我回答。“不过近来更见显著。你倒可以办到‘文清如水’的地步,无余字,无剩意,惭愧,我便不成。无论如何简,写不到这个地步,也许个性使然。不过据我想,完全叙述的,或不多用描写的文字应该如此,但有时我们也不可看轻丰富的刻划,只要是得当,多点似也无妨。” 陶君点点头道:“自然也有这个道理,如果刻划丰富还能不惹人厌,倒也无啥。怕的是着力于此罗唣过度罢了。” 又谈及文言中的许多成语,到现在仍然在白话文中常常应用,一时没有甚多的代替字,例如“参差”、“错落”、“寂寞”等等。我又举出一个例子,譬如形容来回走步用的“蹀躞”这太古董了。 陶君用手在空中摆着,“用不得,用不得,‘蹀躞’用不得!” 我也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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