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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心理与革命事业(上篇)


  风起了,叶儿落了,夜鸟啼了,沉沉的秋夜便听到了肃杀的骚动的声音,于是我不能安眠。幻想的迷梦,虽然愿意它在此长夜如年,虫声凄苦中来安慰我的忧悒,寂寞;然幽梦都随云中的鸿雁远远地飞去,所留予我的只是绕室的徘徊,与卧床的辗转;而窗外萧萧的落叶声声中,又似告我以秋候的降临,将来的繁霜,飞雪,都在无形中由天公安排妥贴,预备给我们享受,我一番踟踌,更加上一番忧惧!不仅想这宛宛良时不复我与,即在未来中万阻千难,正待我们去及身而试!披衣出户,则凉月盈阶;她那青白色,正表象出惨淡的哀切的阴沉的色调,四面悄然,却又似一切都归于静默,秋气已深,不复再现出丰满繁茂的光景,只有此凉月,寒萤,共伴我寂寞的不眠者。然偶来的一阵透衣的夜风,便听得万籁俱鸣,繁杀的凄戾的声音都如飞桨似的打碎我的心波。我顿然醒悟了!这便是令我踟踌,令我忧惧的鸣声。然而也同时是不能使我沉酣入梦,绕室徘徊,终至于披衣出户的原因。

  风起了,叶落了,夜鸟啼了,这一刹那中由心理上而起的感应似比我读书十年的趣味还深。而使我怅然以思,瞿然以起的冲动,——谢此冥冥中主宰者的力!我乃幸未曾深入梦里,以负此凉宵中的景色。

  呜呼!心理感召的力量,如是!如是!这无怪掀天之浪,乃起于蘋末的微风了。

  就个人的心理感召说:当此秋深木落中,中夜徘徊,便有不能自已,不能自知的情趣涌上心头,而同时又彷徨,凄咽,若有所丧,若有所求。……然而今日的中国,其纷乱,其疮痍,其杌楻不宁的现象,宁非一繁霜飞雪预来的先期?宁非一万木萧萧,叶脱声繁的时候?所谓外人虐毒的惨杀,军人肆欲的横行,而偷安自娱的政蠹,尚且粉饰太平,盗名欺世;所谓士气,所谓民风,所谓热烈反抗的精神,乃多同秋蓬无根,随风四散!只有巧佞取容,媚俗固位的现象;只有妥协调和的空谈;只有风花月露的文字,实则居此时代大多数的国民心理究居何等?或者他们各将饮了毒血的心埋在地狱的深处,不敢重见天日,而一任毒素分布于全体终至于麻痹,至于瘫痪,至于知觉全失,宰割任人?

  我今先言国民心理与一个时代的改革事业,而后再比论中国现在的国民心理呈何现象,究须如何诊治,如何奋兴。

  国家的成立由于多数国民的集合,但此集合系有组织而又有系统,方可以建成一较大的有法规有界限的社团以成国家。不过此见,层出不穷,然任其千变万差,举不出于强夺民财,宰割中国之二语,与虎谋皮宁能有幸在这等状况之下,乃希望社会事业日有进步,民众能力增高继长,此真欺人之谈。不必高陈学理,种种现象所给予我们的警戒,已至深且著。于今而尚不想作政治改革者,其人尽可理乱不知,独向空山后面壁生活,否则醇酒妇人自适其适,否则滑稽处世随人俯仰,聊穷地位饱食以嬉耳!我们以为今日中国的政治改造,并非请愿于什么门,什么府;或则讨论什么权,什么会所能达其目的,其万无可避免之事,实则必要以革命之手段出之。

  以革命手段而思改造中国者,此不过是一种论理学的大前提,而必用何种革命的方略以达于结论,而蕲其完成,此不能不在国民心理上下一番观察,鼓舞,激刺的工夫。所谓国民心理,虽有潜伏的影象,然不受相当的外来触感,则影象不易与感觉融合为一,则精神上的联合表现亦无由实施。居今日而思以政治革命以达于改造中国之述的,其取何主义,用何手段,暂不论及。然应如何利用国民今日的心理诚属一大问题,于此我乃记起一切确的譬喻。苏轼曾谓:

  “人固有暴猛兽而不操兵,出入于白刃之中而色不变者;有见蛇蝎而却走,闻钟鼓之声而战栗者,是勇怯之不齐,至于如此。然闾阎之小民争斗,戏笑卒然之间而或至于杀人,当其发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虽天下之勇夫无以过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顾其妻子,未始不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气之所乘,则夺其性,而忘其故。……”

  苏轼这段议论的确能以分析个人心理的勇怯,变化于俄顷之间,然发于卒然,其气不能持续,倡者无人,徒凭意气,或不待战而先气馁。所以他又主张“致勇莫先乎倡”,所谓“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奋而争先,而致其死,则翻然者众矣。”又说:天下之大,可以名劫;三军之众,可以气使。”如此议论虽有一部分有类策士空谈,而其实能深合乎国民心理之应用。所以想在中国励行政治革命之事业,绝非徒恃大声疾呼所能克奏敷功,因一时的激奋往往不久即失其效力。例如民众集会,慷慨自许,断指仰天,血泪交下,然事过时易,方且嗒然若丧,莫知所然。

  此心理上一时的冲动,万无有持久之理。故今日而思改造中国,必先改革国民的心理。阅者且勿疑此言乃缓不济急之谈,以为时不吾与,迟以时日,其何能淑?不知由心理上所造成的社会的势力(Social force)较之一切为有力量,可以立于不败的地位。必先由心理上经过真切的酝酿改革,而后易达于成功之境。所以历史上重大改革的事业,在与国民心理之变动攸关。蓝朴勒曲(Lamprech)曾说:“历史是一种社会心理学的科学。在历史调查中新倾向与旧倾向中间的争斗,此主要问题就是由社会心灵所作成,以与个人心灵之要素相比较相对证是一样,或者说的多少简要一点,——对于某种状况,或某种英雄豪杰的了解——在历史的过程中,则所谓社会心灵的争斗乃是一种推动的威权”我们任管讲主义,讲才略,以力行改革事业,而绝不能蔑视历史上的事实。——亦即不可惯认一国国民他们在历史上所保留的影像。

  人类在历史上争斗,只不过如蓝朴勒曲所说的新旧两种潮流中的一种社会心灵的争斗。于此可见在今日之中国,欲力行革命事业以建立将来的新中国的人,万不能蔑视我国民今日大多数的心理。尤不能不注意到国民在历史上奋斗的影象。以期鉴既往,以励将来。合此二者然后可以有革命的方法,与革命后的建设。一群之众,建立一国家,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国民性存在,然后内培实力,外抗强权,则虽以此棼如乱丝之国家情形,或亦不难徐徐就理。但此自非容易,不过我们相信革命的气概要如黄河千里;而革命之前的观察,则不妨细若秋毫。然后方可不至有即幸而成功,乃东涂西附莫知所措,以再伏三次五次大改革的根须的弊病。国民心理易于乐成,而难于图始;然始之不慎,亦将贻患永无穷期。否则中国果使在十四年前有澈底周密之革命计划及其实施者,又何至于今日。政治革命要在创设一种新计划,而使同在此一国家共营生活的群众照此新计划而作一切政治的设施消去前弊,而使民众有更新的快乐。

  法规是活动的,在建设改革事业者,因势应宜,不拘,不仿,以施行之,而最重要者则不能违反国民大多数的心理表现,须利用他们心理上的感动,而共同以改造此多难之国家“以力服人不如以心服”的简单学说,在吾国几千年前已成定论,而西哲亦言见屈于力的,乃由于势力,而非由于意志,可见国民心理的趋向,转移,与一国家的大改革事业其关系如此密切,徒凭一时的威力,绝不能有良好结局,若鲁莽行之,即侥幸一时,遂种恶因,不特无以造成社会的势力,反将本可有为的社会的势力破灭无余,则结果所呈,当非当时谋国者的希望呵。

  今日的中国国民呈何种心理状态?其在历史上所保留的影象又居何等?倡言革命者应如何斟酌激动国民的感觉而使有有力而完全的精神表现?凡此诸种问题,容俟下篇再续述所见。然心理一变,则风云变色,岂惟入梦不能,并且百死无悔。此锋之锐固未易挫;而此机的道行,利用,亦必以审慎出之。

  然而今日的中国却已是落木萧萧的秋季了!繁霜飞雪的为期或不甚远,长夜如年,在绕室徘徊之顷,我便不能自禁地欲向秋风凉月中陈此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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