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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阵


  自来应景的文字难以出色,当然,类如从前的帝王与考官们会出“五风十雨”,“九月授衣”,“八月剥枣”等等应时颂圣的题目,于是作文章的人照例把记忆,揣摩的单词,片语,集凑起来,便成为“高华典丽,含香韫秀”的佳作,可以称为“圣手”,刊作“名家”,更可以借了这等文字的梯阶向上“飞黄腾达”,于是便有了书中的黄金屋,颜如玉了。实在这“书”字应该改作“文”字;“文”尚不妥,应该说是:用简练,揣摩而凑成的字数,方像个定义。

  所谓难以出色,在某个时代,某些人看来,那倒是“当行”的文章。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冬天围炉,夏日纳凉,重阳就得说到黄花,中秋一定要咏圆月的,虽是个人的抒情,而却成为文士群中“风气的题目”的应景文了。(风气的题目五个字虽不佳却是实情)。

  “且慢,你瞧你给作文的这小刊物是什么?那不是明明标着‘避暑’么?干吗?评论古今,却照不见自己?”

  文字写到这里,被来访的友人看见,他很郑重地说出这么伶俐的挑剔。我淡然地答道:

  “你以为在昔有的事现在便要崭新更始,另换一副面目么?这,你也是被文字蒙蔽了的一个。懂吧?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向来是‘修文偃武’的,‘文治光华’,‘文质彬彬’,上自……下至……惟借文字济世,尤以简练,揣摩凑字而成的文字能以粉饰昇平,效同歌舞。一时代,一时代,如飚轮似的飞驰,但万般不长进,惟有文字却是一件愈弄愈有进步,愈变化愈有出色的‘法宝’。名教,大道,训言,一套又一套,花样繁多,能之者众。于是永远抽不了的文字的阶梯,永远是有黄金屋的明丽;永远是有颜如玉的倩影,在那些四角方块符箓中闪现。……难道这不是我们的‘国粹’……所以,你没曾把文字的魔术看穿,但是请你不要误会,我可没说你看错了时代!”

  “哈哈!原来你也是如此这般的一个,对,大热天,你高兴也写应景的文字,我佩服你的揣摩的本事!……”

  友人走后,我却暗暗地笑了。火气这么重,又在这火热的时期里,不是自讨苦吃?真的,他不会“避暑”,否则也可写凑字的应景文,纵然自己未必清凉,(也许得出一身大汗)可以使阅者轻松又不至于对谁得罪。

  好了,找应景文的题目吧,管它出色不出色,“当行”就成。

  这些日,雨分外多,有的连朝滴沥,有的一晚潇潇。“雨”,这不是很好的应时题?于是我便在稿纸上写了三个大字“黄昏阵”。

  不是硬编的题目,却有来源,而且亦雅亦俗呢。

  “俗以初三日晴主旱,若是夜黄昏有雨则日日有之,谓之黄昏阵。谚云,六月初三打个黄昏阵,上昼耘稻下昼困。又云:……初三落雨夜夜阵……蔡云,‘吴歈’云:六月不逢夜夜阵,满城扯遍七星旗。草鞋人散松花会,正是湖乡雨透时。”

  从这样纪风土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靠天吃饭的农人对于雨暘关心的态度。也许由经验中得来的天气预测,或者多少有点希冀。如果潦旱不时,成为灾变,那就只好乞求神道沛降甘霖,或者大扫云雾。从远古的“祷雨桑林”起,至近年来的上表、建坛、禁屠、斋戒,那些把戏,一代一代相传着往下递演。……

  读这则笔记,使我们同情于农民于晴雨关心的真诚,也想到任天择而不认人治的古老民族的一切现象。

  抄到这里,又想起古时的“仲夏之月,……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的话。

  原来山川百源能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大雩是旱祭,便是祈雨的请祷。帝,自然是宇宙的主宰者了。官为民祈祀,不是堂皇的典礼么?何况还用盛乐。可见火灼般的干旱向来是为酋长,祭师,与官吏们行惠于民的好机会。“足食,足兵”,是一个群族中享受与战争的重事,所以自“天子”起,一遇到这样的灾变遂求天行道,而巫觋僧侣们便可大显其法术的尊严了。

  然而老实的农人到了六月中望雨心切,只是祷祝着初三那晚上有一阵雨,便可一夏不旱,稻熟丰收!

  大约是在所谓“夏历”的六月初三落雨落了一个通夜吧?一定不止是黄昏的那一阵,所以大雨时行,接连了这好多次!……但江水汉水,暴涨泛滥,黄河滚滚夺流改道,……如果这谚语还在流行的话,他们对于那天的雨阵应该变乞求为诅咒了。松花会中穿草鞋的人应该都回去预备纸,剪,剪成扫晴娘罢?

  不明白这几年以来的大水灾,是否由于甘霖过多所致?还是由于人治不修?只可让诸治水专家从容讨论。但多少年来水之利未见,却在这片古旧的土地上酿成“洪水滔天”恐怖,我们要希望大禹复活?还是托扫晴娘的法帚一扫完事呢?

  话说得远了,这失却清凉的趣味,且谈谈有诗意的黄昏的潇潇雨罢。

  有“微飘来枕前,高洒自天外”的想象的缥缈,也有“空山中宵阴,微冷先枕席”的凄感。将雨比作多情的拟人格,便写出“会人深处留人住”的痴想;借雨作伴聊慰客中清寂,便有“数峰清苦,商量黄昏雨”的句子。是呵,雨令人愁,亦令人喜,农人们在田边,场上,看银河云气;望道路泥泞,希望与悲苦是在颗颗粒米的多少。诗人呢,词客呢,他们却完全以个人一时的情感为转移。“雨”与“雨叹”,说得各有情致,如有兴趣,其实是个人的主观。这几乎是今古一样的对于自然刻画的惯例,能够精细深思,巧妙造句,便是难得的佳作了。

  一个东西,一件事,不管它是伟大到如何地步,琐小到如何地步,在不同的社会层,与不同的教养,不同的个性(注意,我说这“个性”应分放到最末后来讲。)的人去看,去思想,去评论,便有不同的安排与不同的兴感。是有分析着的必然性。即使把锐利的主观任用什么力量排除着,个人或群体由于内在生命的挣扎与活跃,总得如见肺腑,不可掩的是真实,拗折,歪曲,经不得用精确的尺度加以测量。

  就雨来说,农人的盼望与悲愁是浑然一致地没有歧异,除非是能尽人治,调剂旱潦的威胁。诗人们有他们的文字的技巧;有他们的遐想,清思,于是托物兴怀,因时异,因地异,因他们个人的高兴,烦恼,志得意满,或憔悴,佗傺而写出的文字,似乎是诗人们的心究竟比“氓之蚩蚩”多几窍罢?不过,若把那些句子比类起来,加以归纳,你准可以找到多少相同的意念。多少相同的描写与感喟。虽然有精密与粗糙的不一致,但文士群对于某一个伟大或琐碎的东西与事件的看法与爱憎,也有他们的一致之点。初看去自然是形形色色,光彩各别,但说句近于笼统的话:他们如果是在一个社会层中,纵然教养与个性不同,那浑然一致的感觉总有大同之处。不过借文字的变化可以眩人耳目,可是他们的心理无论如何要反射着适应他们的心理之观念与判断,这是不能避免一个社会批评家的透视的。

  不错,诗人们首先要具有“灵感”,不过这两个字不要看得是神秘的面幕。所谓灵感,只是感受的敏性而已,并非别人没有、惟我独具的。过敏与不过敏之间只有程度的差别,人非木石,熟能无感?由于教养不同,练习于某种生活中,常常接触,遂有“迳庭”,正如一个常常在绸缎店中作生意的小伙,手指触在料子上,他能够明白是缎,是纺,是罗,纱,不必提乡下人,即是常穿丝绸的人怕也不及小伙们手指上的感觉准确。笑话么?我们也可以名之曰小伙们手指上的灵感,虽然似拟于不伦。一个诗人,一动笔就有那一套滚滚词源,言愁,言恨,知冷,知热,你说:“噢!灵感呵,真蹩扭,怎么我不会有人家不缺乏的灵感?”其实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话说回来,我也得对诗人告罪!……不过我这是真实的比喻,并没因此看轻了诗人的作品,我的意思是说:“灵感”也与生活有关,——教养与时常的接触。

  不是有同一的教养便能皆做诗人;也不是诗人们的作品在形式上都是一个样。说来话长,但简单的回答,只是诗人灵感的敏感是生性上多少带来的,不错,可不能推翻了社会层与教养的两种关系。不要认为灵感是神奇的法宝。

  因为纪述黄昏阵这三个字写成这两段不同的文字,但勉强比附,算是与黄昏阵都有点关连。好在是无拘束的应景题,海阔天空,也自然可随意扯凑。是否够得上“揣摩”不可知,惭愧!实在无“简练”可言。借了题目来说,“当行”二字或者充数?

  因为今晚上又来了一次黄昏阵,到搁笔的时候,听,窗外正奏着自然的音乐,淅淅沥沥地不住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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