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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儿的思想与其诗歌的表象(2)


  泰戈儿的思想与其诗歌的链锁

  泰戈儿的伟大成就,即在此点,诚令我们用公平的分判,绝对的去区划,去说他的作品,只是哲学的表现,或只是以愉乐为目的的文学作品,这不特是不可能,而且也失却他的著作的精义。

  泰戈儿的《伽檀偈利》诗集,所表现的哲学思想——他的人生观与宇宙观的思想,每首皆有。即其他如《园丁集》、《新月集》中虽是描绘自然,叙儿童之心情,然亦都有哲学观念在内充满着。他用艺术的文字,纪述下他那热情的欲望,将其对于宇宙了澈的心灵,写下使人读了有无量的感动,无量的欢忻,赞叹,且可增益上无量的“真知”。

  泰戈儿对于无限之生的崇拜,对于人生的了解,对于宗教的表现,以其诗中所给示的最多,如在《伽檀偈利》Gitanjoli:

  我在这里唱你的歌曲,在你的客厅内我坐在一隅。

  在这个世界里我无工可做;我无用的生命只能在调子中无目的的破出。

  当时刻在夜半的黑森寺宇中鸣击,因为你的沉寂,命令我,我的主人,去立在你的前面唱出。

  在清晨的空气中金色的竖琴调谐了,尊敬我,命我的出现。

  明白上面这一段的泛论,便知一种文学,绝不是偶然或突发而无根株的。著作者在文学作品中所寄托的生命的活动,完全在历史的界线之内,形式虽不一律,表现也非同等,而由历史上层层递嬗,源源集叠所赋予一个文学家内部或外部的变迁,总是有极大的潜在支配力。犹太的宗教思想,源自纪元前,“根深蒂固”,所以古代近代的作家,多数对于神之爱,仰慕,以及讨论生死的文学作品居多。如俄罗斯,黑暗的历史书页上,时时发青惨的幽光,憔悴的面貌中,人人有“与日偕亡”的痛想,而屠格涅夫的农奴解放,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阿米巴希甫的肉的慰足的伟大文学,全出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之内。由此可见历史上遗传的思想,与包围住作家的环境之势力,在文学上是不可掩藏的事实。莫尔顿分文学为外部的研究及内部的研究,其分别以文学的历史(Literary History)为外部的研究;以文学的进化(Literary Evolution)为内部的研究。而他以各国家的文学为各国的历史之反映,这实是有极坚确的证据的。

  文学与哲学,都是表现人生的,但方术不同,而其目的亦异。盖以文学的发源,由于人类情绪的挥发,用有韵或无韵的文字,用种种易于感动人的文字排列的形式,去抒发自己的情感,使他人由此可以得到安慰与了解。哲学者却是要用理智的分析,剖解开人生的内面,去获求世界的真理,给人生一种理智上的明解。虽然这两方面对于人生的贡献,似乎各不相谋,其实是一件东西而用两种方术去寻求而已。所以希腊古哲阿里士多得既为哲士,而又为大文学家,盖在古时学问界限,分类不如后来的详且多,且那时的哲学研究,取材既少,又没有许多的限制,所以以用思的关系,同时合哲学文学,作一件事物而研究,同是代表思想,同是为人类内心所向的热望的挥发,这等例证,如中国的老庄,以及印度的古诗歌者,皆有此同一倾向。

  本来人类之最高的热望,其表现出的文学,合灵感及智慧,感诸心者而笔于书,像这样的著作,我们又何从去分判它是哲学是文学呢?哲学如同抒情诗是一样,是反映的Reflection,不过其同于散文之处,因为哲学反映在一些事物上如事物之本体一般,这是其最重要的区别。我们可以说近代的唯物哲学中,不能有诗的成分在内,其他稍偏于推尊理想与默思的哲学,则多少要涵有诗意。这话似有点过当,其实这是近代学问分科的界限太清,学者太为机械的观念所束缚,遂致无此天才,能在宇宙间复杂的现象里,以诗人的讴歌,去引导出世界的真理。于此我们读过泰戈儿的作品,对于这一点怀疑,便冰解云散。泰戈儿自己也曾说过:“一件事物对于我们是能欢愉的,它方完全属于我们自己所有。”我们参透了这微如爝火的真理,我们便可用多量的热情,心上光明的火焰,去挥发赞叹,传布,我自己得到无上的快慰,同时使他人也能由言语中文字中将他们欢慰的灵魂与自我相合。

  我常臆断泰戈儿是有光明之智而且有前进之勇的快乐的人格的人。证以前一诗,则可知他的自我的主张是如何的强烈;证以后面的两句,他又是如何去否定无能是为人生之卑屈。不过这等态度与思想,若据为西洋,或者中国的文学家,同一意念,或不是这种写法,但我们须记明印度宗教,哲学的思想的渊源。最先在吠陀时之颂扬梵天Bramna(即婆罗门),处处与梵天相合而为一体,而期证无明,然梵天为名,色之所显依,欲证明无明之误认,必先求得此名,色所在之本体,是以必须与梵天合为整体,然此等说法,并非不认自我的存在,有自我而后能感名色的薰习。泰戈儿以宇宙与自我为一个,又常以健行不忽,求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为秋叶之静美”,这种思想的根源,我想印度人古时对于梵天是有影响的。不过我们须要认清泰戈儿是一个创造者,而不是一个因袭者,他固然是印度思想的结晶体,然而由他的作品上看来,却是新光四射,另有一个熔化、混合的更鲜丽的经过他个人化的生命在内。因为他既合文学与哲学为一炉,更添上印度古宗教之思想的燃料,而后乃成熟了他的人格的表现,这绝非我们仅可用他是“印度的一个哲学家”,或“他是印度的一个宗教讴歌者”所能包括的。

  我作此文未入本题之先,就先碰到这个累千万言所不能尽的大问题。如果我们不想对于泰戈儿作更深澈的了解与研究,这个第一必须先决的问题,可以置诸不论,但我们要将泰戈儿思想与其作品的表象作一个整体而加以研索时,则不能不勉力去讨探他的思想发源,一个文学的作家,并不只是现代的产儿,在纵的一方他是受有特殊历史,遗传,而尤为重要的是思想的渊源。而横的一方,乃与时代精神相合一。我们很明白所谓思想原是变化流转,不能恒在一种的范畴之内,但任其千变万化,总有其植根所在。譬如爱尔兰在高尔斯密司以前的文学与近代夏芝山音基以后的文学,其中的风格,趣味,主张,以及艺术的表白,变化得不可指计,然而其结果适成其为爱尔兰的文学;不但与他国他民族的文学全不相类,即与其地理,历史,人种,尤相接近的苏格兰的文学,已经显然相异。

  更说到我们中国的文学,以前还可说是闭关自守少与他国的文学相触接,所以虽则有诗、词、曲形式上的改变,桐城派,南北调以及风韵、气势等风格上的纷争,然而究竟是中华民族思想的结晶,其间虽有几次国外或异族的文化之输入,也有影响到文学上面的,实则微之又微,而且后来终被自己的文学所同化,这是治中国文学史的所俱知的。就近时说,西洋文学的介绍与提倡,已可谓极迅剧而进步,但我们并不是愿意使中国的文学全无条件的去摹仿西洋文学,或者全为西洋文学所同化,只不过因材料风格与艺术的方法,在此时代有必需与西洋文学相沟通之处,所以才作此提倡。固然近几年来,我们的新文坛上,也没有许多新鲜的收获,但多数人以为我们完全去仿效西洋文学,有将失却中国文学之本质的忧虑,这是浅薄而且是神经过敏的惶恐。须知介绍,提倡,原是借鉴他人,互相观摩的意思,就让一步说竭力去摹仿西洋文学,然究竟是一种痴人的虚望,因为风格可以摹仿,描写的方法可以摹仿,独有数千年的民族,其植根甚深入人心甚固的思想的来源,却如何能以摹仿。我以为中国近来的文坛,受了西洋文学的影响,我们绝不反对,若说完全成了西洋化,没有一点真纯的中国文学的骨子在内,那简直是呓语,但是在文学上面,思想上面,都有很清楚的受西洋文学影响的表示,是不可讳言的。

  我们对子这段文的“楔子”,极然了然,然后可以来讨论印度的思想,——何为印度思想?

  我们如断定泰戈儿的思想及其诗歌的链锁,就其论文及其诗歌中所考究得者,可以三句话来作归结,就是“自我的实现与宇宙相调和”,“精神的不朽与‘生’之赞美”,“创造的‘爱’与人生之‘动’的价值”。后一句是前两句的手段,前两句是后一句证实的目的。《春之循环》中一首诗道:

  我们是动呀,动呀,运动不息。

  游客们的星照耀天空而消没的时候,我们运动不息。

  我们在此世界中,一切皆由心造,斯歌,斯咏,斯陶,斯舞;以及颠倒妄想,贪,嗔,痴,慧,皆是以自我为出发点,但宇宙终古是含有普遍性的,我们真能了解此意,则人的人格终是活跃,而人的情感终是永流不息,如火之燃,如泉之导。世界既建造于“爱”的基础之上,即须用此一点的简单概念,扩充至于无垠,去激动每个人原存储在心中的热情,去创造出宇宙中永久的普遍性。所以印度宗教的哲学原有此谛,而泰戈儿却不仅是印度正统之宗教的实行者,并且为“爱”的哲学的创导者,“爱”的伟大的讴歌者。人生设使永久只是冷清清地,则苦闷而无趣味,精神发扬的生活不曾充实活跃,则人与人的灵魂,人与人的心意,便不能互相以同情的血液相灌注,而实现生之冲动。生命之跃动,诚然是没有目的,但需要诗歌般的柔软,音乐般的调谐,冰雪般的纯洁。人生诚然常是在黑魆魆的夜里,但须有破此不堪的沉寂,而唱出愉快的歌声。在大自然的一隅,其中着上一个我,诚然是微渺至不足比数,然少却一个星星,则星空或失其美丽;少却一个音符,则全曲调或不能入耳移听,使人忘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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