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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中国小说


  (在此文中所用“最近”二字,其范围以近一年的作品为限。)

  我们在这等文艺幼芽方才破开坚冻的土壤而出露于春寒犹重的时候,岂敢过于求全责备;又岂敢以我们耳目所及知识所限的范围内去评论这等许多许多的新品,不过一人的冷静的观察和持平的论断,也许有微末的价值。我现在作这篇直觉告我而作的文字,如果你们以为有几分不甚错谬处,就可趁便反省与考察一次,否则它尽可向自由而有同伴的字堆中彼此相视而微笑。

  中国的新文学在五四以前同时着手改革的便是白话诗与短篇小说,不过在五年、六年之间,诗的成就比起小说来为多而且有进步,那时作现在这样小说的人数极少,而且艺术与思想两者俱很幼稚。那正是社会主义,社会问题争吵的最热闹最时尚的期间,偶尔从报纸上杂志中看到一二首长长短短的新诗,还似乎从形式上,从好奇心上惹人注意,至于小说,虽有鲁迅君的《孔乙己》一类的,叶绍钧《人的一生》一类的在《新青年》、《新潮》中出现,其实看的人少,能了解的更少。一直到九年,虽是比较上文学革新的进步,一天一天的扩大起来,而文艺的批评却是轻易难于看见。近年以来文学的呼声,也像民国五六年间的社会问题之研究的那般狂热,不说是插笔成林,挥毫成雨,然而刊物风起,作者辈出,也可谓极一时之盛。……

  但有人向我们这样问,“以现在小说的趋势与其成就,向将来推测更有何等的进步?”

  我们只有默然了!

  这并非因为我们被人问短,实在是以如此复杂而苦于不易用短简的话去断定它的前途的命运的事,这默默之中,或者正是我们反省的良时呵?

  若续若断,忽低忽昂的深夜歌声,从满了白雾的古大的城中传来,我在炉侧沉思的心灵,猛然觉醒“我们是为创造而生存呵!”我似乎解得我的热血从心畔滴滴流出,放着希望的色彩,等待着未来的创造的明烛照彻!但是我那朋友又从among masterpieces的游程中归来,她与我耳语着说在那里生命的创造,多数很微弱而疲败,虽是在播种着丰富的粱粒。我很安心地答道:

  朋友,也许你错误了,你在那五花八门的游程,冒险了几次,自然看见,听得好多的事,不过你从温软的心房中跃出,没曾有过时间上的经验,以为可恐怖的可忧虑的那些事,在我想慢慢地慢慢地自由的女神在暗中指示他们,终会有这一时,放宽了你那弱小的心吧,任纵你的灵魂到广大无边的masterpieces的国土中游览去吧。时间是人间最可爱的友谊;况且有如Pygma Lion的诚心的祈求,将来的创造出的珍宝,会贡在赤裸真纯的Muses的面前,会将一时变色的葡萄酒浆,化为露遍洒向人间,会将明光煜耀的珍物,挂在青年们的胸前,掩却了挦扯的衣痕。记着呵,“为生命的创造”,如一枝鞭,如一枝箭,如一条行不见影的龙驹,正在后面追逐着呵!……

  我正在寻思着这个问题,忽然如在幻梦中,在默默中的我,内心似在苦告我说:

  心版上之银幕的白光之前,现出了一行行的字。

  我们歌咏着自然的歌声,祈求赤裸裸的Muses们的出现,出现在我们这冷冽与无生趣的国度里,是Mem Pomene也好;是Thalia,是Pel-hymnia也好,我们只是盼望真纯的女神们将她们的形体,美丽,言语,意念,没有一毫虚伪的立在我们的面前,这样我们方才认识她们,——至少不会错认了她们。也惟有这样,可以将我们心中的真实感应被她们唤起。然后我们方能目睹她们的色相,听到她们纯洁的歌声,觉得她们悲呵喜呵,低低的吟的情绪,坐在野兽之背的心怀,都完全露出,不使得有一丝一点的人格上的掩蔽。

  内心在幻梦中告诉我仿佛她在这个时期里所见的女神们多是罩上了面也不露的浓色的体幂,没有几个将她们的躯体与态度使我看得明白以及听清她们的声音的。

  也许是冷酷得过度了罢,在这时还听见街头乞儿喊冷的声中,在四郊尚明耀着火把,与鸣战争金鼓的黑惨惨的夜里,雪花飞舞着,如虎吼的毒风,正在吹起汹涌怒潮的层波——也许因为过于冷酷了,到处里——自以为是华美快乐如天堂般的城中,高张着青光黯然的灯烛,饮着搀入碱质的葡萄酒浆,在狂热的大厦中,迷醉于渴望香酣的非真实的梦境里,脂粉的薰蒸气,性的热郁的臭味,……舞着歌着一对对似瘦髑髅的对立。“我们今朝有酒呵,更有奇热的吻正在期待着,”“醉吧,迷途的人间,我们的赞颂,我们的短时中的愉慰在此——在此中寻觅!”可诅咒的冷酷的国度,你在那强威的冷压力之后,所给予我们的,如今只在此一点么?“我们去道,我们先要跨入人生的门阈的第一步。”

  内心从未有的强烈的奇热的宴会中归来,她穿过乞儿喊冷与鸣战争的金鼓声中归来向我陈述。她说:“我先说过我们要先跨入人生的门阈的第一步,但曾否尚记念到门阈外的,……不能被葡萄酒浆与郁热的气息薰迷?”我低头哑然没的解答。

  有些人在街市中走着说:“为什么近来的挦扯时代,又似向我们示威来了?”一个如鹤翔般的步伐插口道:“为的赶快补缀成我们的‘衣裳……什么学’的缘故。”街的一隅在冷落的行人中间一个高据了自由神座的台上的平凡人大声读着Wilhelm Lilthey的文章是:“现在为了最高创造之问题的分解的末后时到了,人生的解释全由在人生本体原有的兴趣及美中它自己的天性与其表象内出来的。……现在我们去分清在天然中事物的化学上的组织,以及其特异的摄力之类。而且要去研究它分离的许多方面的每一面,如此则代表的诗歌——纪史诗,小曲,戏剧或小说——在其代表的意念及人物,情节,中心的运动,有力的模式及事实之中可以有明确的区别在这等的地位上。……每个创造的工作是无双的人物的活动有机体。(Living organism)”他这样热心的高喊着,人人都从他身旁,贮立很小的时候,去欣赏他的奇怪的形状,却没个曾听到他在说的什么,——即使听到也很微弱。

  正在细雨霏霏万物沉靡的黄昏,满街上的男女大多数穿了百衲似的彩色的大衣,有的提拽着,有的歪斜着,宽大的针痕露在各色的布上,看他们迅步行来,也感到这种似乎从裁补架上刚取下来的未完工的衣服很不合宜。但是自由的女神在半暗的层石上,手抚着胜利之冠的金尖微叹道:“自由,……自由,你所指示于人的目的何在?我从此要开始祈求世界的青年,向到处里去寻求记忆与希望的女儿——艺术了!(见夏芝的《微花集》自序。)艺术能够助成他们的自由,艺术所以使得他们更明了其自己。……至少也要免得大多数的可爱的青年以美丽的躯体,却穿着这些补缀的衣裳。……这自然是不怨他们呵,因为寻得缝衣的艺术,正不是容易的一件工作。”灿明的雨后街灯之下,自由的女神面部渐灭,在长夜中或者她去指导缝衣的艺术去了。

  然而这些话,全被我那好旅行的朋友听见了。她回来一一的将所见所闻的告诉过我,我只有微笑而期望地沉思。

  幻梦暂时容与在心底,层层的照影都现了出来。

  她寂然了,渐渐地很平安的退藏在我的中心深处。我重复入梦,梦见她们都奋力的来到金额的门前的云石阶上,正在舞蹈,……后来不记得了,恍然的醒来,呵!忘怀了。

  哦!哦!一时我从幻梦中堕回,我反复地想了,我的真实的朋友——内心,如果她的观察没有错误,那么我那些可爱的美丽的女郎们,我要赞美你们了,但是我同时也要规劝你们一些,你们不要微笑吧,不要含嗔吧,真实的朋友,即使说错了,也是她的忠告!

  于是夜色沉沉了,在火炉之侧,半睡中听到随着街头更柝声唱出来的歌声是

  在丛棘中,我们要创造我们自己的生命,
  不是为了人间的赞美,不是为了花冠的争竞。
  要在Venus的像前像Pygmalion般诚心的祈求,
  给予他的作品的生命。
  ……星在垂着晶莹的泪珠,
  ……夜在张伸开无边的黑翼,
  睡莲藏息在白河之源的峡谷,
  提琴在大车中发出回念Golden Age的叹息。
  我们为创造而生存哟!
  生命的鼓励,
  战与爱的斗争,
  在这一息未停的宇宙中,
  可以引起我们“力”的伸张,“歌”的永趣,“悲哀”的充量,“欢喜”的大声喧呼。
  我们是为创造而生存呵,
  此外并无一物!

  “她们都愿迅速的立在前头,——金额的宫外云母石的阶前头用她们新奇的装饰,瞬变的姿容,使自己的志愿增荣滋长,如立春后的小草都希冀着春风的吹拂。但她们有的躯体重些,学步迟缓,有的疲骨不能立在犹冷的风前,姗姗地没有出户的力量,有的患了胃口的疾病,空呕尽了酸液,有的中了春寒,头脑激痛,总之在这样春光还没曾酥软的遍布在大地上,那些愿与春交融了灵魂的她们,因为种种原因,尚未能来到金额的宫前,宛转她们又娇柔又美好的喉音,歌出动人神魄与使人深深感动的‘春’之曲。她们正在半途中迂回着迟疑着看着荆棘的歧途,犹有霜痕的冻地,彳亍不前呢。……

  “但春之花已在那里向她们的远远的点首招接,而金额的宫门内一线明亮的光华,似正待着良好的朋友来临。……”

  一篇催作的文字《中国最近的小说》,只写了开首几句话,竟然被幻梦羁留了半夜,这时虽不甚明的灯前,我揉了揉疲懒的眼睑,却看见那几个题字,渐大而光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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