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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1)


  “再走半天,我们便见那一望无边的大海了。——海是怎样的好看!刘阿哥见过来,是不是?那些像生了翅子般的小舢板荡来荡去;——在上面如果拉着胡琴唱‘二进宫’,那才好听哪!在水上面心地清爽,嗓音也高亮……”人都叫他高个子顾宝的壮年车夫,正在独轮车的后面推着车把与前面的刘二曾说话。

  刘二曾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农夫,在农闲时便给人家剃头,但近几年来也改称理发匠了。他们推的车子上,一个是四十多岁穿深蓝土布褂子的妇人,两个七八岁、三四岁的孩子,是刘二曾的妻、子。

  “那自然!你忘了几年前咱一同来贩鱼的事,还过海去玩过德国大马路?我真不晕船,有些人就不敢。”刘二曾推车子过了几个钟头,有些支持不住,说话喘着气,没有他那伙伴的自然。

  “咦!你怎么啦?别说能坐船不能推车子,你看还隔有十里路才打午尖,你就把不住车把?——我说:你在家里做轻快生活惯了,手里的劲一天比一天少,你还要到关东去‘闯’!那边才更得吃苦!我不是去过一趟?就那个冷劲,咱这边人去便受不了。你,虽然有亲戚在那里,却不能白吃。挣钱是容易,可是下力也真受罪!……”

  刘二曾一边喘着气,一边往前看着那匹瘦驴子道:“不吃苦还能行?……皇天不负苦心人!谁叫咱那里不能住来!好好的年头,谁愿意舍家离业地跑?幸而我还会这点手艺,到那边去也许容易抓弄。——总之,一个人好说,有孩子、老婆,真累人,谁能喝风!”

  他的妻在车子上,抱着的三岁小孩正在睡觉,听丈夫这样说,便道:“你别埋怨这个那个!谁拖累谁?我原说将孩子寄养在人家,我一个出来找‘投向’,吃的也好,穿的也好,还可以见见世面。不是你不?大的、小的,老远地拖出来受苦!”他的妻是个能干而言语锋利的妇人,几句话便说得她丈夫不再言语。

  丈夫只在气喘中向道旁的石堆吐了一口唾沫。

  顾宝很聪明,这时向前行拉着套绳的驴子,“喝喝”的喊了一声曼长的音调,驴子便走得慢了。他于是用披的白布将额上的汗珠擦擦,笑道:“算了,我说你们两口儿好吵嘴,一路上总是你抱怨我,我抱怨你。‘单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困苦的日子在后头哩!隔着沙河子还有多远!你们到了现在谁也不要说谁,横竖拆不开来,还要好好的做人家。——了不得!我也饿了,这车子分外沉,二曾,到酒店好好打一壶来咱喝行不行?”

  “哪有不行!”她在车子上笑了,“找你来帮一路上的忙,耽误了工夫,他难道连一壶酒还舍不得?我说:——过个十年、八年,我们过好了,我打发阿耔到家乡来搬你顾叔叔去住些日子哩!”

  “一定!顾叔叔,我来搬你,咱一同坐小舢板……”在右侧斜卧的理发匠的大儿子——一个八岁的小孩很伶俐地回答。

  于是他们暂且住了谈话,车子也慢慢地走上一个山坡上去。

  午刻的晴光罩着一簇簇的柞树林,大而圆的叶子被初秋的温风翻动,山上山下便如轻涛叠击的声音。这些林子在春日原是养山蚕的地方,到夏末秋初的时候尤为茂盛,是沿南海一带人民的富源。但近几年来,山蚕却已减了许多,虽有不少柞树,春间可没多少人到山上放蚕。沿山小径,全是荦确碎石与丛生的青莎。有许多灰色黑点的蚱蜢跳来跳去,因为天旱,这些小生物们便日加繁殖。

  两个推车子的人脸上满流着很大的汗珠,背膊上的皮肤在炎灼的日光下显出辛苦劳动的表色。他们在乱石道上推着,道路难走,他们言语的精力都跑到光脚下去了。

  约摸有半点钟的工夫,他们在一所不等方的石头建筑的屋前停住了。驴子半闭了眼睛,似乎在寻思它那辛劳无终的命运与盲目的前途。两个孩子跳跃着去捉蚱蜢。刘二曾坐在石屋前的粗木凳子上,扇着破边大草帽,不住用手巾擦着汗。他的伙伴,那好说笑的顾宝,却在草棚下蹲着吸“大富国”牌纸烟。

  这个酒店的地方名叫独石,是往红石崖海码头的必经之路。这一带山陵的地层,都从石根土脉中隐映着浅浅的红色,似是表现这个地方的荒凉。围绕着三五人家的小村落,很多大叶子的柞树与白杨。道旁,三间乱石堆成的屋子是一所多年的野店。本来是大块白石砌成的墙壁,都被木柴火烟熏得黯黑了。石屋前,荆棘编成的栅门上斜悬着一个青布的招帘,正在一棵古槐树下横出的老枝上飞舞着,包含了无限的古诗的意味。每每有过往的行路者,在几里路前看见这个招帘,便不禁兴起一种茫昧、渺远的感想;也禁不住有村醪的浓烈的味道流到干苦的嘴边。

  野店的主人与这一伙客人作照例的招呼,到石屋中预备大饼、蔬菜的肴品去了。缺角的小木桌放在茅棚下荆棘编的栅门以内,放上一沙壶的山村白烧,一大包花生,两个粗磁酒杯。理发匠同他的妻、他的伙伴饮着苦酒,恢复他们半日的疲劳。

  “这地方真好!刘二哥,我多咱再娶房家小,一定搬到这里来住。人家少,树木多,先不愁没得烧;又有山,有海,再过二十里地便是大海。春天吃鱼虾多么贱!你说……你还不如不要老远的到沙河子,就在这里混混不一样?”顾宝一连喝了三四杯酒,精神爽健起来。

  “顾叔叔,你又会说这现成话了。你没有女人,没孩子,哪里也可以。我们哪能够在这里住,吃山喝海水,倒可以?……”理发匠的妻即时给他一个反驳。

  那瘦黑的理发匠呷下一口酒,北望故乡,都隐藏在远天的云树下面了,一段数说不出的乡愁,在他呆笨的心中起了微微的动荡,他更无意去答复他的伙伴的话。他想到那故乡中的茅屋,送与邻人家的三只母鸡,那种了菘菜的小院子,两个读书的侄子(每天当他挑了理发担子到街市上去的时候,一定碰到两个小人儿背着破书包到国民学校中去),更有将行时伯兄的告诫话,劝他先在家中住过一年再去。这些情形与言语的回忆,他在这野店前面看着新秋的荒山景物,便从他的疲劳中唤回来了。他到了这里也有些迟疑了,然而看看那言语锋利而性格坚定的妻,便不说什么。及至回过头去,又看见草地上嚼着干馒头的两个孩子,两滴清泪却从他那灰汗的颊上流下。

  店主人衔了二尺多长的黄竹烟筒,穿着短衣、草鞋,从石屋的烟中踱出来。因为与顾宝有几回的认识,便立在支茅棚的弯木柱下同他谈着。

  主人有六十岁了,虽是没有辫子,还留有三四寸长的花白短发。干枯的脸上横叠着不少的皱纹,他那双终天抖颤的手指几乎把不住这根烟筒。

  “哪里去?你送的客人到关东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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