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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姨是吓得晕过去了!而老妇人口角上冒出了最后的血水,她的眼急睁开又重闭了,只有留在她胸中的气丝尚在微荡。

  冬夜的夜半,这一所赁屋中呻吟着孤独的母女的伤心话,即使耿耿的明星听来也应垂泪。但这是诗人的语句,而她们却是世界上无告的被蹂躏的悲剧的主演者。

  什么事都完了!又过了三天之后,等待豪家的差役们做好做歹将这老妇人的尸体草草地埋葬之后,将这所租来的房子退了租,于是周姨在哭痛与病晕之中又被他们用车马将她拉回她严厉的“丈夫主人”的家狱中去,当她被两个仆妇架到车上去的时候,她还看见那倒下的磁观音仍平卧在长桌上,谁来管这小偶像呢?她本要取去,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眼看着为邻家的小孩子拿了作玩偶去。

  一间不很大的套房里,日落后黄昏的微光也射不到,只从油纸的木窗中现出一格格的白光来。屋子中还没点灯,一切的东西都似被罩翳在黑暗的命运的幕下。靠北墙,这个砖砌的土炕占了有一半的面积。炕前东壁下一条油漆褪色的长抽屉桌子,上面全是零乱的物品,没有盖的点心匣子,梳头用的木盒,药包纸纵横的散叠着;正中尚有一个立方形长匣,内中供着一尊烧磁的观音。她是纯白无污的,从大火中陶冶出来之后,带有她那结实的善心,原预备专供人家香花的供养;却不料为了善意的牺牲,为了人家朝夕的崇奉,她的纯白都被座前的香烟熏得乌黑了。所以在这初冬的黄昏中,也见不出她有一点点白色的象征色出来,只是静默地似在替这多苦多难的女主人流泪。观音座前的锡烛台虽照常有两枝红烛在上面,然而非到一定期间是不能点的。屋的南面一只半旧的木橱,橱上的铁锁大约是锈涩了的缘故吧,从窗上透过来的尖风吹动,便有粗涩与哑声,作微呜的古老地叹息。一张铺了变为惨绿色旧桌毯的老式方桌,上面几乎全是食品的陈列,药碗,罐头,各种粉的纸包,竹筷子,长把的磁匙,都似等待命令似的疲惫地息卧着。方桌与土炕的中间,生了一盆柞木的炭火,虽是古铜的火盆,却没有雕刻的火盆架了,只平放在砖地上面,时时听到火星爆发的声音,与外间墙上所挂的从来就打不对点的俄国的古钟,摇摆出沉浊的声音相答。一种是古旧的重涩的长叹,一种是轻浮的急烈的爆舞。

  一会,她又睁开眼道:“夐儿……你明天还不回……去?不是……他姓赵的限了你三天的期!”她说着似在很平静的状态之中,然而她那最后的怨抑也全从她这无力的呻说中流出。

  “要什么紧!……妈!他现在不是又有了那个娼女吗?说是三天!……一点也没有关系!况且他的老妈子,车夫,听差都在这里守着……还怕我‘跑’了不成!……”

  “我想……也许吧,有那一天……你!”老妇人这时似是将人类的最深秘最奇怪的智慧从空空的心中提出了!她这时反而目光炯炯如同一位女先知的状态,说出这样她平时想不到也说不出的话来。

  “往哪里‘跑’?妈!这会好些便说笑话了。”周姨在痛苦中强笑着说。

  “妈!……你只是这样就好!刚才……可不吓死人呢!……”周姨呜咽着说。

  “咳!……不必说!……”老妇人眼泪已经枯干了,她内中迸发的火焰早已将一切烧燃,几乎没有一滴泪痕一口唾津了。“造化了!……你……也不用哭……早是应该,但我究竟误——误了你!可是我哪里想到……他?——”她用力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急喘与痉挛。“他是这么,狗……一样人!……命么?……”她似乎有无限的悲痛,忏恨,与哀怜的话,可惜到了这时不能多说了。

  “周姨……老妈怎么样?还吃东西?我弄去……”她说时,将油灯放在观音座的前面,向床中眨了一眼。她看见那个瘦黄的病脸在高枕的中间,向里卧着,张口喘动,她便向少妇的耳边低声道:“看样!这三天的限期……周姨,你可以不误了!老爷的吩咐!……看她老人家这样儿!……”

  “你还是打一碗藕粉来……薄薄的!”少妇幽咽的语音说。

  “不要害怕!”病人的言语不知如何却有力而清楚了,“天爷!将什么事都安……排定了!我看不见……却应在你……身上呢!……赵!……能有好处,我也愿意!你……好恐怕观音她不许……呢!”这样近乎病狂的言语,似预言又似梦话,使得她女儿感到心房都颤栗了!然而病人又踌躇了一会,又是一阵抽咽的大咳,虽然她面部上表现出胸中无限的痛苦,然而她的精神上到此地步似乎解放了一切了。她重复由女儿的臂上躺下,闭了眼哮喘着,而一块块的痰饮又在她胸喉间动作起来。

  她对一切已经丢弃了,更何在这些小小的东西!她坐了车子在豪奴与仆妇的监视中,送回武专堡去。

  § 二

  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小河流中急雨后的水声,激迅地从碎石中间流过,淙淙潺潺,仿佛如音乐般地在小山里的涧中,水边的凤尾草,正在开着淡黄色而上有红色斑点的小花,由石中激迅地流过的水珠,细碎的溅在花上。在淡紫色罩住的陵阜中间,花下的露珠映着初昏之星的明光,放出一种晶明而奇异的象征的色调来。南风散布着雨后山榆的小花的芳香,在清淡的黄昏中,弥漫了陵阜下的旷野,黄昏的水声云影,与山间的草木的香气,濛濛的大气中间,微明的星,都似方才来到的山中晚间的来客。一切正沉寞着,忽然有一种哑而吃力的声音,突由涧中小河流的流水旁的石道中发出。

  那不是带有神秘的一点景象吗?黄昏山中的农夫,推着载了他的命运的独轮车,走在山道里,仿佛是如古代的图画。这或者为诗人见到,可以作一种好诗的材料。而这个图画的内心中,却包含了无数痛苦的脉络。已近老年的农夫,已从太阳衔山的时候,忍耐地咽住了满腔的辛苦,肩上绊起粗麻的车绳,用了他血管突起的膀臂,推着他的车子,也可以说是推载了他的未来的命运,从人生的途上,如按照定序般地走了半日。星光不能慰安他的烦忧,花香不能引动他的清凉的感觉,在暗薄的夜气中,一步一步的穿过,这如同蚂蚁衔了些微的食物,而身与翼上已经受了伤痕,然而还是努力的归他的故巢去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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