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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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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了,人都欢喜在凌晨吸纳着三月早上的清新空气。可是日日纷忙的人,虽在红日满窗,并且觉得很为烦热的时候,总舍不得即时推枕而起。倦懒的身体,懵腾的目光,不可接续,不能推寻的片断思想,如同有种魔力一般,使得他对于温润清柔的晨气,不能完全消受。及至勉强披了衣服匆匆地盥洗完时,倦意固然退却,而同时黎明时的幸福也享受不到。 这几乎是一般青年普通所感受到的,而葆如也是其中的一个。 这时一位仆人却过来向葆如道:“请打电话吧,那位走了。” 这似乎是练习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这一日里他恰好一天都没有在寓所内,不过当在下午时同了朋友们在音乐共进会中听到凡奥林粗乱的声音时,在迅忽的一时里,他曾回忆到清晨所听到而不曾明白的事。然而即刻有幽雅低沉的古琴音,与梅花三弄的复音的调子,又将他思想的注意力移去了。 这一天葆如没有出去,心里闷闷地觉得极为无聊!虽然当他同寓的友人起来时,都惊讶着他何以破例醒得这么早,他也不甚留意。早上饭也没有好好用,过午以后,睡了一会,便起来读他照例研究的哲学名著。将原文的《人生之意义与其价值》的下半部看了几十页,觉得有点头痛。——自然这并不是因为德文深奥的原故,他早已对于这部书的题材,起了疑念。他向来不知由人生中得来的意义与价值,是个什么本体?有什么作用与效果?不过他因为要研究现代哲学家的学说,不能不看过罢了。他这时更觉得那些精神生活,及灵肉调和的抽象的名词,总不过只是抽象的名词罢了。他立在他那所小院子里,对着方抽出嫩芽来的曼陀罗花,凝视了半晌,便回到屋子里,换了一件夹服,惘惘地到别处去了。 葆如这时已经将迷懵的目光启开,心里疑惑着不晓得是什么事。他总想有人在外院教给那两个市政公所及司法部的科员的姨太太们器械操,但因听不十分清楚,从前又没想到她们那样穿高底皮鞋,披大红斗篷的女子,还能早起练习这个,他于是不能再恍惚地卧着不动,一手穿上衣袖,下床趿了拖鞋,匆匆地想先去看看。不料及至开门出来的时候,就接上听见外院有休息的喊声,于是以前的声音,全都止住。恰好仆役领进一位朋友来,是找他来谈一桩学术讲演会的事。他忙乱地洗过面,两个人高兴地谈起来,不久他又出去到一个学校中找人,于是在春倦的枕上听到而不明了的事暂且忘掉了。 葆如更看呆了,没料定干瘦如没有一丝力气的老人,还能有这等出奇的本领。老人这时方慢慢地道: 葆如忘记了自己也未曾洗脸,呆呆地立在门首看得有趣。少停了一会,在三个人对打之后,女子已是有点气喘了,到她的屋子里去了一趟,便又学习起练拳脚及屈伏倒立身体的事。这时葆如方才了解地上铺的粗布褥子有何用处。女子在褥上用两手挺住,试了几试,便将身子倒竖起。这时她的面部全发红了,那自然是血管倒流所致,没有梳理过的发辫,盘垂下来,腹部向外面凸着,只是她的两腿,尚不能壁直竖起。老人一面用两手将她那反持的双足扶住;一面却又极详细地教与她用力的方法。叫她不要将臂上的全力松懈。这样过了有五六分钟的工夫,女子重复立起,微喘着道: 葆如呢,自然更加多一岁了。他的心中盼望着春来比一切的人都急切而热烈!他奋发的精神,无穷的希望,著作的兴味,都似久蛰伏在土块下的草根,只待春来便一齐怒发。不过时间是决不会欺骗人的,春已来了,而且到处传布着她的使命——为的使一切都从沉沉的梦中觉醒。葆如的敏锐的感觉,自然觉到了。以为久蓄积在心中的精神、希望、兴味,都可即刻实现了。但于此有一种最大的打击,就是清晨的晏起。 而又一位中年男子的语音道:“我一学就会,这也并不是人人不能学的事。来!……接!用刀柄,照所说的转花要紧……姿势不要拿不住!……向后退……退……嗻!有些意思……” 老人暂不言语,忽地扑到布褥上,将身子同样的倒立着,不但姿势比女子自然,而且他确然将疲疲的两腿挺直,两足可以自由运动,而且他还可以用一臂支持着全身倒置的重量,将两只手在空中挥舞。过了一会,起来笑着对他们说:“你看怎么样?” 第二天,第三天,以及这一春中的以后的每天清晨,为恶习惯——晏起,久已束缚住的葆如,他却从这一日后,将这个习惯改了过来。每到朝光上窗,或听见檐雀喧啁的时候,便不用人催,他就早早地起身,虽是他也没再去看那位女子作技艺的练习。 直到破晓以后,他一夜的梦痕,几乎被这等冲突的思想踏碎。实在呢,他躺在床上时,觉得身体柔软地不能自举,梦魂迷离着,而昨晚心口相商的问题,还在占据了他的全心。 正在朦胧的时候。忽然由外头传来了一种言语的声音,是“……唔!腰板要挺直些,两胳膊儿便不会弯曲了……你看……两脚并起。自然会不吃力……”说这些话的,明明是位五十余岁的老人,语音尖燥而爽脆,纯粹的京腔。同时又听见一位女子的声音。 果然春日到了,城外山凹的冬日积雪,在最高处也愈望愈浅淡了。黄莺奏着初春之曲,向各处的城市,或安静的乡村及人家的园林中传布着春来的福音。于是一切觉醒了。柳叶儿耀着浮绿的烟纹,湖水上涨起淡蓝色的晴波,大自然中平添了无数的景色。 有一天正在黎明以后,太阳的淡色的金光,已笼在窗格上。街头上已有了喊卖杏仁茶的声音,从墙外传来。葆如因连日赌气不起,自己早起了一种微细的烦闷。因他素来主张青年人应该多受点严格训练的,并且常以此劝戒他人,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个迷惘的春梦里,自己的自治力却早已降服了,而且由此受到他人的讥笑。他昨天下午在城南公园的苍松的密阴下,又同两位朋友谈起,他便重复誓言,非将这个为自然所迫服的习惯逐出于他的身体之外不可。及至晚上回到寓所处理了些事务,正在阅书的时候,又将这个事记起。本来是极渺小没有什么值得多费思索的,然在他看来,这都是很重大而足以使之烦闷的问题。 他常常羡慕着那些作大事业或真正研究学问的人,必先有克己的工夫,有牺牲一切利益的决心,因此他对于这一点晏起的习惯,不能改革,他对于他的前途,不能不感到无望了。然而同时他又受自己情感的支配,不愿有任何外来的或强迫的势力来阻碍他。小节罢了,——如同每餐多吃一碗米饭,或每天必吃一支香烟,同样的绝无关系……像这样相反而又终不能自解的思想,常常使得他如堕入迷雾中,而找不到出路。他于是在推开窗子放进月光的地上,来回寻思,反而将方才所阅的书籍忘了。 晏起罢了,在常人原感不到什么,何况他既非油盐店内的小伙,更不是工厂里的学徒,迟到了,晚起了,是要受叱责或扣薪金的。他是全可以自由的,虽因自己的事务,有时须早起一点,但这并不是天天必须如此,一星期只有一二日。而所谓为事务的早起,至早也还是八点钟。其实在这时油盐店中已吃过早餐了。居然由年年经验中得来的结果,在这年的春日里,他又证实了。蓄积久日的志力,却仍不能将春倦的权威战胜。 他理想着春晨空气的鲜洁,玫瑰花从粉萼上发出来的甜香,噪晨的云雀的歌声,以及不甚烦热而温和的初升起的日光,他羡慕着,真诚地羡慕着,不过睡神偏好在清晨来临,使得他没有争斗的能力。即使有时在床上醒来,心里知道对于有前此的自誓之言,不能实践是多末可耻的事!而一方面倦力却仍是迷恋着他,引诱着他,不让他早早的起身。及至勉强揭开被子,如觉悟般下床的时候,别的同伴早出去了,或正在读书。有人对他笑了,仿佛讥嘲他,他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便迟疑地答道:“看明天吧……我不信究竟会不能……” 接着一阵器械互相击打的尾音过后,有一个人喊出一个“好”字来。 女子用一手托住腮,并不答言,而眉尖却紧蹙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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