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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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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终不能不由窄窄的回廊上走上楼梯,她踏着那木板吱吱响着,由一面看着楼前的天色,阴沉而晦暗,雨点还是斜着飘落。她在这时心似乎由腔子中提到喉咙里面,走一步觉得手里颤颤地,几乎连所执的油纸伞也拿不动。还有一步,没有到楼的门口,突然听着划着火柴的声音,忽地楼内火光一亮,她便吐了口气,方能在门口立定。不过既已到了,势不能不进去看看,况且妄想的恐怖在这一瞬中间,已可打消了。她的勇气,也顿即恢复,只是心头上卜卜地跳动,还不曾停止。 直坐在圈椅上,如同木人一般,有时呆呆地微笑,他看见一个一个的雨点,都似来送一种消息与他。 然而他的心并没有应许他这样做。 每天虽不能了解书中意义,却还可以一行一行地阅下,虽是脑中的幻想只管自在游行着,今天却不然了,只见在粗且厚的洋纸上面,有些花花绿绿的影子幌动,一个个的小洋文字母,都似眯缝着眼睛向他冷笑,忽然他看t字会变成个长尾的小鱼儿,在水中一起一沉,忽看见H的中间,如同燃烧着一枝祭神用的火炬,不但视觉是这样恍惚,而且觉得鼻觉的变化,也与平常不同。一阵难闻的腥臭,而有奇痒的刺激性的气味,直往他的鼻管里刺入。他即时干咳了几声,胃里便真如有些恶物的,发酵,同时身上忽然起了阵冷战的感觉,觉得全身的神经细梢,都在肌肤内互相争打跳动,手上也颤动得压不住纸角。突然一次凉风,由门外似是迸力的向他吹来,他在无意识状态中,将那本打开没有阅完一页的书,拍的声由案上推到地板上面。 果然静了一会,仍然听不见,看不见楼上有何等动作。 本来要即刻转身走出的她,忽然看见他那又痴狂又可笑的样子,从他搬到这所院子中半年以来,她这回方才是第一次明白他,由她那简单而富于同情心中,方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时虽然他说的话没头没绪,而她不但不嫌恶他,反而动于一时的真实与悲切的感想,要想个方法来安慰这个旅居的孤客,使之明晓,将这等由失望与悲感中积成的神经错乱减轻些。就当青年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这个思想就从柔弱的心里,径透到她的脑子中去,于是她反将破纸伞丢在门侧,走进一步缓声道: 忽然一个奇异的寻思,将她唤起:楼上自从上午起便没听见有什么动静,每天天还不十分黑,那个人就到报馆中去了,今天也或者由于雨大的缘故吧?本来这位奇怪的青年,寓居在她的楼上,不常言语,又没有好多朋友来见他,已经惹起她的疑念不少。当他初搬进来的时候,她看是个青年人,不禁暗暗里添上一分心事。可是他丈夫介绍来的,自己又不好说什么,所以她心里虽不高兴,虽是多添上些暗暗的忧虑,也不便说出。及至住了一个月之后,她才知道那是个奇怪的青年,因此自己却倒放心了许多,平常都是她为他预备些开水,以供他每天的需用,但她每天到楼上去一次,这个奇怪的人,不但轻易不同她说话,甚至连看也不看。她又暗暗地安慰了许多。一个常常在楼上闷读他的书,一个在楼下偏室中凄凄冷冷地过她那为生活困斗的生活。就是这样,在这半年中,她对于他那奇异的行径,也不觉诧异了。 但是这天虽说是零零淅淅地落了一天雨,而终没有见他下楼一次。每天差不多四点多钟的时候,就见他穿了外衣,挟了皮包,到报馆中去。今日看看要黑下来了,而寂寂的小院中,除了雨声和着风声以外,却一点别的声息也没有。她自然并不是愿意去多同这位奇异的青年谈话,因为有时她记起自己的年数来,照习惯上说,还不是可以免却嫌疑的时候,况且自己的丈夫,白天总不在家,自己越发要提防这种心灵上的忐忑——这种有时的忐忑,是被无边的暗示积留下给与她的。不过到了这时,眼看得丈夫恐怕不能回来了,又记惦着阿贡被雨留在学校里,种种微动而不安的心绪,已经使得她平稳的心中,有些踌蹰!然而院里已是黑影朦胧了,她在踌蹰之中,因为同情的念虑,忽然抬头由蒙了一层暗尘小玻璃窗中,看看楼上没有灯火,又听不见动静,只有时落时止忽大忽小的雨声,来破此沉寂。 就是这样的状态,他呆注着门外,安坐在那里不曾动得分毫,而门外的风雨声,却不断地去引诱他,试探他。 她刚走进门来,一个极可疑,与令人失笑的画片,在她面前立刻呈现出来。就是小小的室中央,这位奇异的青年,坐在一把圈椅上面,正对着他案前一支洋烛,一本大册的书,斜放在地板上面。他手内还执有一段已熄了火焰的火柴棒,两眼直向火柴棒上看,不瞬目地凝看,他似乎没曾知道有人推门进来。即是知道,也或者故意不理会吧。在这等情况之下,反使她困难起来。但只得说了一声道:“陈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吗?”这句话的无聊,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便又恳切而悲恸地说:“自从你到这里来,谁晓得你有这样的病症。可怜哪!是谁教你有的?今天灯也未燃,书也似未读,在这等凄凄切切的一日里,我很替你伤心!所以才上楼来看你!……” 女房东呆呆地立在那里,看他这一哭,与他在呜咽声中所说出的几句话,因同情的鸣感,自己也一样觉得隐隐潜伏的悲哀,有点支持不住!然而一面却还是劝慰着他,他却哭得不能起来。末后她又忘了什么是嫌疑,慢慢地用手拍着他的背,如同拍着他的儿子在怀中睡眠一般的和爱。劝他不要这样。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急急而大声拍门的声音,从外面传入。于是她吓了一下,忽然舍了他,提了油纸伞走下楼去。 天快要黑下来,更加小楼低狭,云阴沉重,室中一切的景象,都慢慢地模糊起来,这半日沉静极了的生活,可说是寂灭的暂时,楼下偏院的女房东,因为自从早起除了午饭以外,作了有十小时的针工,倚在不甚明亮的窗前。黄昏近了,她的目光也随之惝恍起来。“他今天不能回来的了,好在裁缝铺中也可以有安歇的地方。阿贡上学校去,回来还不是淋得像水鸡一般。然而也是应该回来的时候了……”她当在神疲手倦的时间,这样突起的寻思,于是将一绺素线,便落在毛毡上,从她的手中。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的生性是平和而柔静,虽是每天过着这样刻板的生活——每天作一定的家庭的琐务,及为人作针工的生活,然而绝不悲怨。丈夫虽是个缝衣的人,但他并不曾将应得的薪水,交付过与他的妻子。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带着微醺的酒气回来。他与她没有什么样很好的爱情,却也没有什么争斗与憎恶。 孩子已经九岁了,他也不知怎样去教育他,全是她一个人托人为孩子找了个小学校进去读书。他将妻子、孩子与这个简单的家庭,完全视为一个夜中的旅舍。她所恃为生活之资的,就只有祖上留传下来的院内的小楼房,与乡间租与农家的一亩多薄田。好在丈夫是个不管不顾的人,她也只好给邻人家作点针线,以为补助。所以她的客人——楼上的青年——虽是天天研究理论深奥的经济学,却不曾知道在楼下的她——他的女主人便是受经济压迫中的一个。这时她一面感觉到疲困的攻击,一面又记起孩子同男人来。手中的活计,不知不觉地便放下了。听着门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不曾住下。一个人在寂寞的窗前,用手笼住额上一起卷拢上的头发,打了几个呵欠,坐着,想着,且是等待着。 夜已深了,雨声还是没曾住下。她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一会儿侧起耳朵来听听丈夫的动静,仿佛自己心中的思想——无头绪的思想,早已流入他的梦境中去的一般。而近几年来,未曾感到的激刺,却如同雨声滴在秋树叶上似的,大一阵,小一阵,起一阵又落一阵。 在这样迷幻的光景中,他已经读完了几本书了。从寒威犹重的初春,到这个景物凄清的秋日。 在这天他破例起身的很迟。其实他并未睡觉,他似乎已将这等幸福丢失了,十二三岁时,早了微冷些,便贪着在床上安睡的习惯,再不愿起身去冒着霜风走不到半里路的路程,到小学校中去,累得母亲来推他三五次,方才朦胧着眼睛,起身梳洗。那时母亲又是哄,又是说的,自己还懒懒地不十分高兴,如今他久已将这个幸福失却了,早上哪里曾等得人来唤醒一次,实在可有谁来唤醒他呢?不待到天色破晓,便大张开眼睛,往往日光还未曾出来,还未曾照到屋角上的时候,就起来胡乱盥漱过了,况且自从这半年中,他努力要自己刻苦忘我,便分外早起迟眠,想这或者也是个容易疲劳而减少烦虑的方法,他并没有想到还有卫生的问题呢,但这个清秋细雨之晨,他为什么将早起的惯例破坏了呢?他没有安睡着,但一样的他也是忘了,却不是疲乏使他忘了。久已想隔绝,而时时却来攻袭他的猜测、迟疑、不安与怅惘,又重行笼罩起他全体的精神来。实在在最近期中,不但这四种旧有的原素,是更行融合化成一篇,来在暗中包围他,而更变成一种慢性的痴呆,来执着他,不过他自己何曾明白呵。 可以使人一新感觉的阳光,固然已被暗澹灰色层云掩盖了,而由一分一分地移过的时间,却哪能将人的心思诳骗得过去。他知道这时已快近十二点的正午了。他虽没用过早餐,并不觉得腹中有对于食物需求的感觉。无意味地萧索,看着细雨斜风,听着阶下的流波聚成小洿,汩汩地响。时候可以了,他便勉力地照平日用强制的方法养成的习惯,将书本在面前的绿绒花纹罩过的桌面上,齐整地打开。于是他以为这正是收视返听的时间到了。 及至看到街上车马的纷驰,人间各种色相的呈露,于是他即刻便感得头痛心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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