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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2)


  明朗的疏星,隐着由树阴中,透出灿烂的光,一弯瘦瘦的斜月,被那面的屋角遮了一半。遥遥地听见各个屋中,有时发出一两声叹气的声音来,有时还听得铁链在地上响着。突然一阵凉风吹过,将树叶吹得刷刷地响。他在窗下特别觉得有点悚然的感动!徘徊地在小而阴暗的屋中走来走去,他这时惟一的心,只是恨这个铁窗的隔阻!他无意识地用手摇动了一会,却猛然记起八九岁的时候,有天同了几个小同学,在河中洗浴,——在夏夜里的河中洗浴,那时明洁的月亮,如水银般的光,流动在清清的水波上面。他们几个小孩子,在水中打着回漩,口里还不住的唱些山歌,一回儿母亲来了,才把他逐回家去。一会又想到初次做这活计的经历,他便觉得眼中的火花乱迸。因此这半日的工作,竟使他比平日慢了一倍,而且觉得疲惫不堪。好在今天查工的头目,也没有细细查到他工作的迟速,临停工吃饭的时候,他心里以为这一回可以幸免了几条藤鞭的责罚。这种心理,在平常的时候,他向来不曾思想过的,不知怎的,这天他也有仿佛懦怯与侥幸的心思了。

  老人开始便向阿根数说那位妇人的历史。

  老人低声,并且四围望了一望说:“她吗,她是在长横街住的做布贩子生意的胡二的老婆……我说你心觉得要奇怪,我为什么知道的那样详细,你要知道我在这个都会里,差不多有七八年的光景,谁家的事不知道。她是姓许呢,她在十七岁上就嫁与那个胡老头儿作二房。那时胡家尚有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一位正太太呢。但她是被她父母仿佛卖了过去的一般……事情很怪,她去了不上一年,那胡老头儿的原配,于一夜中忽然死了。仗着胡家还有几个钱,便胡乱埋葬了……你晓得这是什么事呢?……”

  每天与他挨着坐的,同桌吃饭的一位老人,头发与下须都很长了,高瘦的身材,与两个三角形的眼,高的鼻梁,右颊上还有如打上红线痕的一条紫瘢的老人,因他吃饭较少,每每将自己吃不了的一份,匀给阿根吃去。所以阿根,每天不至使肚子很空,全是这位老人的厚惠。阿根也知道这位老人,不是普通的囚犯,他是在响马群中,曾显过身手的好汉子。不过后来因在京中偷吸鸦片,被人查拿进来。他又没有钱作罚款,所以便在狱里坐了几个月。

  及至期满放出之后,有一天遇见曾苛待他的狱中的头目,便被他着实毒打了一顿,而且将那个三十几岁正在壮年的小伙子,打折了一条腿。他得到了复仇的快活,却不想又遇见巡街的警察,聚集了好多人,将他重行拿住,便判了个无期徒刑,押在这个狱里,已经有三年半的日子了。本来这所监狱,改良了没有几多年,他进来的资格,算很老了。所以人人都有点尊重他!就连管狱的人们,也知道这个老人的手下和他个人的本事,绝不是那些偷鸡偷狗的人可比的。老人也常常说,他们若不好好待承他,他虽死了,而在外边他手下的生死的兄弟们,无论如何也是要替他报仇的,因此那些人,更不敢,且是不愿十分难为他。

  晚上,重复使老人与阿根,获得了一个谈话的机会,原来因在夏日,狱中的新定章,在晚饭后的一点钟,每两人可以在一处散步。每逢散步,是阿根与老人在一处。两个人在一处游行,仍然不能高声说话,远远地也有人督察着呢。

  日光晒得草地上碧绿的小草,都静静地如睡着了一般。在不高的空中,时有几个飞虫与蝇子飞过。有时兵士们,在地上顿得枪托子响。蝉儿在场中几株大柳树上,也似乎来凑着热闹,叫得不住声。

  忽地身后一阵马铃的响声与有人叱呵的音,三个警察将他用力地向左一推,便有一辆绿色而带着许多明亮装饰的私用马车从他身边擦过,一个马夫穿了黑色的长衣一边喊着“让道”的粗音,一边却向玻璃车窗内瞧。在这迅忽地驶过的时候,阿根早已看明车中斜坐了个将近三十岁的妇人,穿了极华丽而令人目眩的衣服,带了金光辉闪的首饰。当马夫往内瞧时,妇人活泼的目光,向他作会意的一笑……在一转眼的工夫,马车已走出有十余步了。阿根心里却道:“不知耻的淫玩物!……还装什么人呢?……哪里及得上……”想到这里,又记起去年冬夜所听到老妇人的哭声,他便恨恨地想:“该死!……人类都该死!谁是个人啊?满眼中都是些巧言与伪行的鬼!……魔鬼!我当然也是一个……设使我再有出来的时候……哼!”这个哼字,本来藏在腹中,但这时却不意地由口中冒出,执线绳的警察,从早上本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这回听见由他口中迸出来这个简单音,不免吃了一吓,向他注视着。阿根哪愿受人这样,便用大而有红斑的眼睛,对着这个警察威厉地看,这个警察便低下头去了。

  当那个妇人,回头来看见阿根瞪了两个眼睛,正在瞧她,她却若不留心地微笑了一笑,从口角边的陷窠里,现出无量的安慰来。然在这一时中,她却又回过头去了。阿根直到夕阳下落之后讲演完了,他的目光还是紧钉在那个妇人身上。照规矩,他们是不能说话的,而且男犯人和女犯人,并不在一处工作,一处休息,所以这日演讲完后,便各回各人那间如蜂窠般地阴黑的小屋中去了。

  当讲演时候——只有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聚在一起,彼此见面。男女当然有别,而监狱中尤属严格。因为管理的,或作监狱定章的起草员先生们,以为罪犯天生的“性恶”,身上具有传染人的罪恶之菌。所以认为凡犯这一种罪恶的,那末,其他的罪恶,当然也埋在他们的身体里。认为这些人的心,仿佛特别奇异。因此,——也许是另有原因,男女的界限之严,在监狱中,比较中国其他的任何社会的阶级里,更为厉害。

  当然这两个人的谈话的题目,便是昨天晚上妇人的微笑。

  当他这几队同屋子吃饭的人,被头目们像押了猪羊般地监送到午餐的室中去,于是将近五六十个的一色衣服的囚犯们,都静悄悄地听饿肚的支配,去吃那一碗清水菜汤,与黑面的馒头。

  将落的阳光,从西面射来,常是阴暗的屋子,比较得明亮了些。一棵槐树的阴中,有两个蝉儿争着唧唧地鸣,隔室中只听到有人叹气的声音,又有抽抽咽咽的哭声。阿根冷蔑地动气!自己想道:“没骨头的狗男女!为什这样无用?你们饿了,只知偷吃,冷了,只知夺人的穿。兽一般地性欲动了,便去污人家的妇女——我自然也是一样,不就是去贩私货,伪造货币,吃了官司却这样蝎蝎螫螫地。没用的东西们!你们什事都敢作敢想,只是不敢报复!……只有在这没人管的地方哭,守着拿藤条的人们,免不得又狗一般地趋奉了!……”他一面想,一面咬牙,禁不住砰的一声,用大的拳头向砖墙上打了一下,他还没觉得怎么痛,而隔壁的人却“啊哟”了一声。

  太阳尚未落山之前,阿根被人收进了玄字第五十一号的屋子中去,一间小而又黑且阴湿的屋子。阿根的视官与鼻官,是再灵敏不过的,所以他一进来,便觉得从湿漉漉的地上,有种臭恶的味冲上来。他知道没有他分说的余地;并且这间屋子,想是一定和他有缘,他索性狠狠地呼吸了两口,仿佛吐气,又仿佛对于人间威权作消极的反抗一般。他只觉得少微有点眩晕,却也不见怎样。然而同他来的警察,都掩了鼻子,快快地为他卸下刑具,命一个人来,教他急速将半黄半黑色的衣服换上,便如逃脱般地走去。两个白衣的狱卒,向他严厉地交代过几句话,与明天的工作,及应守的规矩。但阿根哪曾睬他们……不久,两扇铁栅栏门,砰硼地锁上。

  大街旁的一家小烟酒铺,他在半年前的冬夜里,曾来照顾过一次。那夜有极厚的雪,将街道铺平的时候,他由墙上挖过进去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板,那时正在柜台上打着长列的算盘,对一天的出入帐。他蹑着脚走,由一间茅棚下,到那老板的卧房中去。门虚掩着,他从门缝中往里看去,一盏油灯,放在一个三条腿的木桌上。由东墙上一面玻璃中,却看见床上的人,正闭了眼睛睡熟了。他在门外,束了束腰带,向衣袋里摸了摸那把匕首,便推门进去……取了抽屉中藏着的十二元现洋,一叠子铜元票,塞在怀里……听听外面的算盘子,还在响着;而且那老板咳嗽吐痰的声音,尚听得见。他觉得还有点不舍得就这样走了,轻身来到放了半边布帐的床前;这一下,却把他惊呆了!

  原来那床上,一床厚厚的红被窝下,露出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的面庞,一头多而且黑的头发,松散在枕上;看那妇人,细细的眉与肥白的腮颊,不由使他提着的心,跳了一下!他想:这是什么人啊?老板的太太?我是见过的,又哪里出来的这一个?他正迟疑地,不忍就走,他也不想再取什么东西了;他不觉得渐渐俯身下去,与那睡熟的少妇的脸,相隔只有二寸多远,在不甚分明的灯光底下,他便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悲哀与惶恐来了!他想怎样办?……一阵绒拖鞋的声音,由外边走来,他突然醒悟过来,跳了出来,又把房门掩好,躲到门外的堆了木柴的廊下,借着一堆柴木隐藏住自己。果然那个喘哮着的老板,走了进来,踏着地上的雪,走到卧房里去。他仍然不敢挪动一步。北风吹在脸上如针锋一样的尖利,他不敢少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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