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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之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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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由南口早行的时候,四月的早晨,东方还明着春夜之星,不过清冷的风吹在面上,也留下些夜中的寒气。北望重叠无际的山岭,都似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晨幕,从轻细的感觉中,似有些清露沾在我们的脸上,但却不能看见。 这个早旅行,是我们来这个地方前就预定好的。本来由南口往八达岭,可以乘火车到靠近八达岭的青龙桥车站下来,再从窄狭山道,便可到八达岭的最高峰。不过那太安逸了,且不能从容地得到山中游览的兴趣,所以我们约定于那一日绝早,雇驴子爬山去。因为从南口到八达岭,要骑在驴子背上走多半天的山道,比较吃累,但在这艰苦的道中,可以细听鸣琴峡的流泉,游览居庸关的伟大残迹。 驴夫微笑了:“谁知道?” 阳光由最远的山峰升起,我们看见柳叶上浮着闪动的金光了。温软的光明山中罩遍,许多涧底下的小草,似乎也都举起头来,来欢迎这个四月之晨的日光。我们这时已走入鸣琴峡了。我觉得这里比地平线已经高了好多,可是连亘的高高山峰还没有断处。我看着早晨山中的景象:伟壮的岩壁,嫩柔的野花、日光,金光的柳叶,还有跛足的驴夫,与他的竖了耳朵步步往上走的驴子,使我十分兴奋! 野餐以后,我们都觉得春日的暖气袭人,加上半天疲劳,有点困倦。黄蜂懒懒地在山坡前的乱花上飞。两匹小驴子也把眼睛闭起来。山店的主妇敞开怀在茅屋门槛上坐着乳她的幼孩,孩子起初还呜呜地索乳吃,后来也没得声息。及至我回头看对面坐的那个壮年男子,正在草地上小步走着,眼望着山下的铁道。跛脚驴夫,还在一株大树荫下嚼着饼干,他的眼光不离开壮年的男子。我知道似乎有点秘密诡异的事情。后来壮年男子,见我疑惑的态度,便一直走来,向我道了一声晨安。多么奇怪,他说的还是英语呢。我思想上略一迟回,他微笑了。他说: 跛脚的驴夫,断断续续说了这段话,我心中已有些明了了。这时我们因为说话走得慢了好多。我那位同伴,早转过一个山峰去了。驴夫把袄脱下搭在肩上,又从腰袋里取出粗竹旱烟筒来吸着。 跛脚的驴夫,一道上沉默着,忽然叹口气:“少年人都是好往前跑,吃得亏了,又要埋怨自己了……”他正任着那匹驴子自由疏散地走去,忽然有这两句话,禁不住我心中微动了一动。他在后面一面喊出奇怪声催他的驴子,一面却又道: 越过京绥路轨道,向东北行去,即时入了山里。浅涧中多是鹅卵大的石子,驴子走起来一颠一簸很吃力。我这时心中浮满着快乐与新希望!回望从南来的白色烟下火车的巨影,知道在这个活动的轨道上,又载了一些和我们有同等兴致的伙伴们来了。 润爽的朝气,已将无量数的山峰笼住。我在驴子背上,无意中嗅着山中清妙的香气,想是由萌发的草木与流泉上蒸发出来的?向前看,重峰叠嶂,突兀的石壁都分列在这条向上弯曲不平的小道两旁。同行的是我一位同学,和一个跛足的驴夫。他有四十多岁,穿件粗蓝棉布短袄,腰间用黄色草绳松松束住。虽在春天,他还戴一顶青里透黄的毡帽。光着脚,套双污秽的草荐子。因他的左足踝骨向外突出了一块,使他走起路来,便一拐一拖的了,幸是山道难走,即连常走山道的驴子也是慢慢的放它们的蹄声。他虽走的费力,却也跟的上。 春日上午的旅行,最容易使得人懒,况且是在山道中与颠顿的驴背上面。这时虽有温煦的日光与山色水声,却已不似在冷冷的清晨,能引动我们的兴趣了。我也开始有点懒困了。转过山坡又下到一条深涧,细石越多,而可走的道路却越弯曲了。跛脚的驴夫,一拐一拖地跟在后面,他仍是如同我们乍启行的常态,既没见他分外喜乐,也不见他疲惫,他这种一切如常的姿势,已经使我惊叹!我这样想着,那位年轻的同学,又早将辔头一紧,往前面赶去。 我静静地在驴子背上,驴夫一拐一拖地走在后面,——在山道之侧,他把这篇故事,说到这里,便不言语了,我没再问,只是寻思这事的结局。忽然驴夫又叹口气说: 我听他说完,就详细地问他: 我们先前没留意右边大石块上早有一个人斜坐在那里,看去是个壮年男子。衣服却不和这些村人一样,穿了朴素的长衫,衔着一支香烟,沉郁的面貌从烟气中露出,我突然觉得奇怪,不知他是哪一种人。 我不问了,觉得无可再问了。驴夫说了多时,自然也就不言语了。一阵温风,吹来好些柳絮扑在面上。 密斯史吉司,必是他的主人了。这句话足以证明他在大都市中的职务。但他以为他的主人——外国的主人,我会知晓的。这时跛足的驴夫同半睡的店主妇都惊愕着,带有嘲笑的态度立起来了。壮年男子忽然不经意地向我们告别了。 初入山的小道,尚在山下盘旋,后来越走越往上去,两面高高的青灰大石积成的石壁中间却越发窄狭了。驴蹄踏着细石下的细流,地响。因一上一下的颠顿,我的大衣在驴背上掉下好几次来。多是跛脚的驴夫,由地下捡起交与我,而且他还精细地打去衣上的微尘,我心中不安地接过来,仍旧放在驴背上。他只是扬着他手中半段的皮鞭,口中喊出特异的声音,催动驴子的速力。一会他又唱起山歌来了,我不能完全懂得他的句子中的意义。山中没得鸟鸣,他这歌声,伴和着驴项上沉重的铁铃声,打破空山的沉寂。 你到过居庸关边,你便知道那些山峦是怎样的伟大与奇异。山上没有好多树木,而苍老的苔痕与奇突的石块却已值得使你惊讶。我爱山石上的苍苔与小涧中的细流。听着那些微细的水迸在石子上,像把自己的灵魂在其中清洗一样。我正自胡想着,忽一件意外的事发生:原来我那位年轻同学骑的那匹褐色驴子,被一块大石绊倒,那位同学便跌到驴子的头前去了。及至我下了驴背以后,他已起立,大声说驴子太坏。诚实怯弱的驴夫呆立在一边合拢了厚重嘴唇,忽然他拭着眼泪,呜咽起来。我问他,他说:“我生平没曾被人打过啊……哇!……”我笑了,那位同学也笑了,我便拍他道:“打什么呢?……你没看见那位先生早走了哩。”他一看,果然他那匹顽强褐色的驴子,早驼着那个好弄的同学,走在前面去了。于是他又呆呆地微笑了,他嘴角上松散的垂纹,重行收起。 但跛足的驴夫却时时偷看他,有时驴夫走的近前几步,似要同他招呼,终于止住。 他讲着,他的跛脚似乎增加了健强的力量,已走到驴子的身侧。我虽不知道是怎样的事,因此却把我的疲倦战胜了。我一手执着粗绳子,一面看着他,像请他宣布出这段秘密一般,他果然不等我再问他,就继续着道: 他不再等我的答音,也不向跛足的驴夫与黄发的店主妇说什么,懒散地走下斜高的山坡。直到他的影子渐渐远了,我的目光才收了回来。驴夫也叹口气把两匹驴子牵好,催促我们骑上。这时我远远地见太阳照在山下铁轨上有种灿烂的明光。 “那鬼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不过是他从北京带来的,是从洋鬼子那里带来的。不,怎么在我们这邻近的山村里从不听见过的事,也会出现?……他每到年除日的前几天就回来度岁,他住小村子,离我们那个地方不过隔着一条沟,也是隔那个山店不远的。他每年回来,到了正月初上就回去了。可是去年他来家却穿得格外漂亮了,他本来很会过日子,去年冬天,也穿上带颜色的袜子,头发分得平光滑,也分外爱与我们说话……在山村有经验的人都说他现在学得乖了,我也很奇怪。不过我每每在山道上遇见他,总觉得他的脸上另外有种颜色。哼,别人说他学得乖,我却说他学得坏了……后来果然出了岔子,不料常在京里混的人,倒被一个山村女人制住了。我常听得你们来逛山的人好说什么敲竹杠,可怜小伙子,被她可敲得苦了…… “谁?那个壮实的小伙子,在店前走的那个。他若在家里,种几亩山地,到冬天吃些白薯,也够自在的了。不知怎么从小时候跑到京城去,还给洋鬼子当差事,每次回家来说些怪话,人家都愿意去问他,我就瞧不起。果然……自上年回家过节把鬼带在身上了……差事坏了,只剩下鬼在他身上,早晚就迷死他!……我可不是诅咒他,有那一天的。自己要找受罪的地方罢了……” “谁?……”我问他。 “谁明白呀?……我想总是奎元把鬼带在身上作出这样的坏事。大家都恨女神婆走的心狠;对于奎元,都说已经受过报应了。因为这事,他不会再有好生活了,死时怕也没有好结果。妇女们有的这么说,不晓得她们是怕呀,还是为了恨?……” “没,连父母都早死了。只有叔叔是个老实庄稼人。” “常常靠在锄杆上叹气。” “就是今年的三月吧?先生,你想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可怜的小伙子,不到京城去,也不做事情,格外要供给女神婆的花销,有几个钱全都用净了……忽然有一天,女神婆把我邻村的老人全请了去,说是神的意旨,她应到大地方去了,还教大伙共凑一点盘费。我们听了,都十分惊怪!东村的教书先生,引用书本上的话挽留她,妇女们甚至哭留;但末后她说那是神的意思,若违背了,这几村中连一条狗也不得好死。那些听得的人,总得照了她的吩咐作去。我当时也明知道,可是我焉敢说破……壮年的小伙子,他觉得实在太出意外了!他要求同她们一同到京城去,但那时他仅有一身破衣服了,她拒绝他,并且骂他不应该到她家里来……那女孩子呢,也与女神婆决裂了,且说她已有身孕,情愿跟着他过活……女神婆却没有想到……女孩子几乎没有死去……这样闹过了几天以后,什么事情都完了。我不知道女神婆是哪天走的。但是听说那女孩子肚腹里的小的,被她奇怪的母亲硬打下来,丢在山涧里了……男的呢,与那女孩子分开了!直到现在,女神婆与她女儿的去处没有人知道,也没人去探听。这是十几天以前的事。他叫奎元。他从事情决裂后,大约吧,每天总到那个山店前,看看山下火车的来往……” “就像他吧,就像方才在店旁的小伙子吧!……” “奎元也有兄弟吗?” “奎元不愿意再到京城去吗?” “嗄!”前面的一个语声,从我那位同学的口中发出。他停在道旁一块三棱大石前面,我的驴子也到了。看他对石的一侧注视,我自然也俯着身子看。哦!原来是用铅笔写在凸凹石面上的一行字:“某年某日,程某来游。’怪不得他曾说他可以做我游这个地方时的引导,原来他已来过……跛足驴夫已催着驴子往前走去。我于是记起我的一句诗来,“到底是迹象的人间。”在这条道上又多了一层游踪了。鸣琴峡的水流声是令人慰悦与想念的,可在刹那中便过去了。那时阳光已把全山照遍。约计走了二十多里的山道,我们都觉得有点疲劳,跛足驴夫可照常的一拖一拐跟在驴子后面。我们走上一个山岗,即刻又看见铁道在山下沿着石壁缘附着,远望白色的蒸汽,从半天中散下来。山岗中凹的地方,却有小小山村,不过十几家人家,一间临着陡崖的屋子,门前大石块前放了几条木凳,这就是山中小店了。我们下了驴子,坐在木凳上向他们要了些鸡子、白水,取出带来的饼干吃着,也分给了跛足的驴夫一些,他一边吃着一边打乡谈,同山店的主妇谈起来。 “唉!那个女孩子也是鬼的托身。竟然与他带来的鬼合起来了。我自她五六岁时,就知道她只有那个奇怪的母亲。可是她到二十岁了,却不知她母亲的本事。她一样常在树林子里扫叶子,在家中纺线,与女孩子一样。自从认识了他以后,就变了样,常常在山下的石头上哭。他呢,有多日没回京城去,只是终天在女神婆家里混。谁明白老婆子从他手中用过若干钱?后来便拒绝他在她的家中,可是他托人去说亲,她也没有应过……” “原来是这么样的事:在他那邻村里,有个装神婆的老女人。她学会得把式极多:能咒小孩子被魔祟;能用香和水给妇女们治怪病;能用桃木条子驱鬼。她的本事叫人怕,还得信……他自从去年冬天,有病到女神婆家去求治,弄出这段笑话来。本来他不愿去,还叫他的邻舍怂恿着去的,有什么病呢?不过是忽冷忽热,仿佛疟子。这样他就在她家中住了六七天,这是去年初冬十一月以前的事了。后来他又回京城一次,没有二十天工夫,又跑回来,带了些吃的玩的东西,都送与奇怪的老女人的女儿了。” “出了这事以后他叔叔怎样?” “你以我说外国话见笑吗?我看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学生,所以我说这句英国话。我在北京住过几年而且伺候过密斯史吉司的……” “以后怎么样呢?”我忍不住了,追问一句。 “人最好要一辈子在山里过活,像我们吧,这条山道,从十几岁赶驴子走到现在,我的侄子也同我那时一样高大了。若把我用火车运到京城里去,我想着那些弯弯折折的道路,比这个地方难走得多呢!”他的舌音原有些不清,又加上几句土语,我就仅答了他一个“哦”字,他很兴奋地扬起鞭子照着自己拍了一下道: “事情果然变了,且是大变了! 那一日山游后,到了第二天,正在十二点钟,我们又由南口上了往北京开的车。忽然听车中人纷纷传说着昨天晚车到六郎像的石壁下轧死了一个人。穿着布长衫,蓝丝线袜子,车到的时候他恰好从石壁滚下来,这样就完结了!我记起昨天在山道之侧,跛脚的驴夫那许多话。忽然听见同车的一位白胡子的老先生道:“年轻的人就这样不留神!……”一个少年带了轻视的态度说:“尝尝这等死法倒也是一桩新鲜的经验……” 一九二二年四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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