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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音


  远远的一带枫树林子,拥抱着一个江边的市镇,这个市镇在左右的乡村中,算是一个人口最多风景最美的地方。镇前便是很弯曲而深入的江湾,湾的北面,却有所比较着还整齐而洁净的房子。房子中也有用砖石砌成的二层楼的建筑。正午的日影将楼影斜照在楼前的一片草场上,影子很修长。原来这所建筑,是镇中公立小学校的校舍;这镇上人很高明,他们寻得这个全镇风景最佳的江边,设立了这所学校。校里的男女儿童,约有三百人。

  校舍的西角,便是教员住室,这也是校内特为教员所建筑的,预备教员家眷的住处。再往西去,就是些沙上陵阜,有些矮树野草,绿茸茸的一望皆是。这日正是星期的上午,江边的风,受了水气的调和:虽是秋末冬初,尚不十分冷冽,有时吹了些树叶落到江波上,便随着微细的波花,无踪影地流去。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他与她生命之花的打击,使他昏了半天!原来他在高小学校的时候,他的父母,便看好一个亲戚的姑娘,就暗地里将婚定妥,因他素来主张婚姻自由,所以直至他父亲死后,他当了教员,他母亲才将这个消息说与他知道。他这时方明白他母亲虽是爱惜她,却防闲她的原因,他这时看见婚书,聘礼,摆满了一桌子,——他母亲给他的证明——他心里直觉得一口口的凉气,渗透了肺腑,可是他不能舍弃了他母亲,便不能毁了这个婚约。他觉着这时什么思想也没有,只是身子摇摇不定,手足都没点气力。后来她进来了,看明白了,他与他母亲的情形,都在她聪明而有定力的眼光里,她乍一见时,有一叠泪波,在眼里作了一个红晕,即时便现出满脸的笑容。和他母亲看戒指问名字,还忙着给他贺喜,他也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很悲酸而颤栗的倒在床上。

  这日是休假的日子,校里的儿童,都已放假回他们快乐的家庭里去,忙碌一星期的那些教员,也都各自找着他们的朋友,出去闲玩了。他这时候却坐在自己的书室里,对着一层层的书籍出神。原来他为《教育报》作的稿子须于三天以内作完,他想作一篇关于性欲教育的文章。早已参考了许多书,立了许多条目,这日用过早饭以后,他母亲和他妻与一个三周岁的小孩,都到镇中人家去闲谈去了。他独自坐在这里,想要将他的教育思想,趁着这一天的闲工夫,慢慢的写出。

  这个乡村的人,是非常尊重旧道德的,虽有女子学校,也是不得已方请了几个男教员。他是很纯洁而诚笃的,所以自到这里,无论是农夫啊,私塾的老学究啊,对于他没有什么恶意。但自从他将她介绍到女校里去念书,有些人便不以为然,不过还没有公然的反对;自她母亲死后,经此一番变动,村子里便造出许多的谣言来,说他两个人,尤其以乡村妇女为甚。她们都向他的母亲乱说,他母亲更是着急,那时女学生也不大去听他的教授了,于是村中的校董,便着急起来,直接将他的职务辞掉,他遂不能继续在这个村子生活。但他却也不以为意,商同母亲愿同她一同回到别地方去谋生活去,不料他话还没说完,他母亲便给他几句极坚决的话道:“你自幼时,你父亲便已为你订过婚的,现在你为她竟然丢了职务,也好!我就趁此机会,去回家去与你完婚……再打算法子……她……你不必有什么思想!……”

  这一下午,他这个小小家庭里,异常清寂,她在屋子里写了半天的信件,晚饭后,便亲往邮局去了。他呢,痴痴地趁着月明下弦的残光,披件夹衫,步出村子,到树林子里依着树,细细地寻思。但是他的寻思,很杂乱,不晓得怎样方好!

  过了二三年,他有了个小孩子,生活上不能抛了职务,家庭上也多了牵累,他与他妻子的爱情,在长日融洽里,不知不觉地比初婚时增加了好些,但他心头上的痛苦终难除去!

  自此以后,他在这个乡村里,便得了一种有兴趣而愉快的新生活。她是这乡村中很穷苦的女子,她比他小了四岁,她的家庭,就是她母亲和她,是村中人口最少的家庭。她是天然的美丽,天然的聪明,而又有丰厚而缠绵的感情。她的言词见解,处处都能见出她是天真未凿的女子。她每与他作种种谈话,都带了诗人的神思,她实在是自然的好女子。她母亲以诚恳的态度对他,不过她家中非常清苦,他去时只可坐在她那后园里桑树阴下的石头上,饮着很苦而颜色极浓的茶。

  末后,她也来了,星光暗淡下,嗅着林中野蔷薇的香味与自然的夜气,两个人互握着手立着,总觉得彼此的手指,都是有同速率的颤动,而各人手腕上脉搏,跳的也越发急促。他们这时却不能说一句什么话,也不知是酸是苦,觉得前途有一重黑而深覆的幕,将要落下来了!他们这样悲凄的静默,约有四十多分钟的工夫,后来还是她用极凄咽的音说出了一种忍心而坚决的话,这话他现在回思,像当时她在耳边梳着双髻呜咽地在他肩头上说的一般清楚。可是他这时已没有勇力再去追想。但记得她末后说的几句话是:“不能在你家了!……我要赴都会里谋生活去……这村子的人,都拿我……无耻……那封信,是寄与我一个表姊的……她是在那边当保姆教员……但是我不!……永不!……订……婚!……也不……愿你……还记!”……他记得说到这里,两个人便一齐晕倒在草地上了!

  日影渐渐落下去了,风声渐渐息了,一对娇鸣的云雀也拍着翅儿,回他们的窠巢去了,但他这个伤心梦影,却永没有醒回的一日!

  教员住宅靠江的一间屋子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对着许多书籍稿纸坐着发呆。他不是本地人,然而他在这个校里,当高等部教员主任,已将近三年。自近两年来,连他的母亲、妻子,都搬来同住。他的性格是崇高的小学教员的性格,他虽是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然作这等粉笔黑板的生活,已经有七年多了!他自从二十岁在师范学校毕业以后,为生活问题所逼迫,便抛弃远大的希望,经营这种生活。他性情缜密而恬遁,独勤于教育事业。终日与那些红颊可爱的儿童为伍的事业,是他非常乐意的。他不愿在都市里同一般人乱混。他觉得他的生活的兴味,这样也很满足的。他的学识不坏,就使教授中学校的学生,也能胜任,不过他是没有这种机会,他也不找这种机会,他情愿一生都是这样的平淡,闲静,自然。可是他的境遇,现在虽是平淡、闲静、自然,他的心中,却终没有平淡、闲静、自然的时候。因为在他二十岁以后的生活里,忽然起了一次情海的波纹,这层波纹,在他的精神里,永不能泯去痕迹。他从前是活泼的,愉快的,然而这几年来,他是沉郁的多了。时时若有一个事物,据在他的灵魂里,使他对于无论什么事,都发生一种很奇异而不可解的疑问,因此他的心境,越发沉滞了!

  她读书的天资,别的女孩子都赶不上,他也非常喜欢,于是一年的光阴,由温和的春日,到了年末。她的智识已经增加了许多,可是她那烂熳天真的性格,却依然如旧。在这一年中,算是她与他最安慰而快乐的一年了!他在这一天一天的光阴里过去,他只觉得似乎是在甜蜜与醇醪中度过。因为他们的灵魂,早已作了精神的接触,便于无意中享得了恋爱的滋味,这是他到了现在,方悟过来。那时只知是彼此的精神情绪,都十分安慰罢了!

  她识得几个字,又加上他的指教,不半年的工夫,他便将她介绍到学校一年级里去读书。但她还是有暇便去采茶,饲蚕,纺织,作针线,去补助她家的生活,他每月给她几元钱的补助,但是别人都不知道。

  她母亲自青年便受了情绪与生活的失调和压迫,早种下了肺结核的病根,这几年来虽然看着她自己的爱女,渐渐大了,长的美丽,又有智识,又因得了他的助力,心上也比从前放宽了些。但是她的身体,究竟枯弱极了,便在她女儿入校读书的第二年四月里死去了!她家里没有余钱,更没个人帮助,她哭得几次晕昏过去,幸得他姊姊同他去劝慰,他省了一个月的薪水,方得将她母亲殓葬。然而她成了孤女了!他的姊姊又恰在这时,随他的姊夫到别处去了。他与他母亲商好,便将她搬到他家去住着。她终日里长是哭泣,他母亲也非常的可怜她,究竟是有些防嫌的意思,他觉得了,她又不是蠢笨的女子,自然也明白,更是终日自觉不安,所以他们自从经过这番变动以后,除了在学校以外,形式上更是疏远,而他们的精神上,却彼此都添了一层说不出的奇异而恐惧的感觉!

  信片虽是保存的非常严密,而红色的字迹,经过几年的空气侵蚀,也将颜色褪得淡了许多。他这时无意中将这个信片找出,便使他靠在椅背上,几乎全身都没得丝毫气力。原来那张信片里,藏了许多热烈而沉挚的泪、爱和不幸的命运,以及生活的幻影。也就是他的情海中的一层波纹,是他永不能忘记的波纹。

  以后的事,他也不愿想了。这是明白的事,她竟自独身走了!他也作了恋爱的牺牲者了!结过婚了!他这位用红丝系定的妻,也是高等女学校毕过业的学生,性情才貌都很与他相配。若使他未曾经过那番情海的波纹,也没有什么。但是他自此以后,虽她——他的妻——对他,有极美满的爱情,他终是觉得心里有个东西成日里刺着作疼。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起初和她通过几次信,可是她来信总是些泛泛的平常话,对于过去的事迹,却一句也不提及了!后来他充当了江边市镇学校的主任教员,她便寄这一张最后的遗音与他,说她近在某公司里充当打字生,——但不知是哪个公司——后面她说她现在立誓不与男子通信,情愿一辈子过这种流浪生涯,并他也往后不再通信,即去见她,她也绝不愿再见他,她说他的小影,早已嵌住在她的心头,从此就算永没有关系!她这封信,连个地址也不写上,他一连写了几封沉痛的信,往她的旧地址寄去却是没见一个回字。他为她到过那个都会两次,却没找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他这半日的回思使他少年的热泪,湿透了那张最厚的信片,泪痕渗在红钢笔写出的字迹上,宛同血一般的鲜艳。

  他想:他自从在学校毕业的那一个月里他父亲死在银行的会计室中,他本来可以再升学的,但那时不能有希望了。他父亲死了,家中又没有什么收入,他有个姊姊,有四十多岁身体很不康健的母亲,不能不离去学校,谋一家人的生计。于是他便由一个朋友的介绍,往一个极小的外县的农村里,充当一所女子高等小学校的历史国文教员。那时他刚二十一岁,然而他在学校里,成绩既好,性情又和蔼,所以人家很信任他。他记得第一次由家里去到这个远地的农村学校的时候,他母亲和姊姊在门首送他,他母亲,逆着很劲烈的北风,咳嗽了几声,及至咳完,眼中早含着满眶的泪痕。他姊姊替他将外衣披好,一断一续的似乎说:“兄弟,你现在要出去作事了,第一次的作事,身体也不……要劳着!免得……妈……老远的记念着!……”这几句话没说完,一阵风就将他姊姊的话咽回去了。

  他想到这种念头,记起他自小时最亲爱的姊姊来,可是他姊姊已经同她的丈夫到北方去了,远隔着几千里的路程呢!

  他想了这一些往事,便用手点着那张信片的拆角,心里很酸楚的想:“我若不遇见你,我的精神当没有一点翻腾,可是啊!你是一个乡村中天真活泼而自然的女孩子,设使我不到那里去,你也可以很安贴的作一个无知无识的乡村妇人,到现在,在你的平静家庭里,安享点幸福,不比着飘零受苦好得多吗!”

  他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排好了书籍,铺正了稿纸,方要拿笔来写,但只是觉得身上陡的冷了一阵,觉得从窗隙钻进来的风使他心战;头上痛了一会子,不舒服得很!他不知怎的,把着一枝毛笔,只是望着对面绿色刷的壁上挂的五年前自己照的像片发呆。那张像片,虽是装在镜框里,然五年以来,片上的颜色,已有些陈旧,隔了一层细尘,更显得有些模糊,就像他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暗淡一样。他看着像片框子上嵌镶的花纹,弯曲而美丽,像那一点曲线里,也藏着一个生命的小影在里面流转一般。他想这必是一个有名的美术家的作品,他不禁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自己寻思,这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剩余吗?想到这里,低头看看一张草稿上,仍然没写上一个字,便很勉强地拔出笔,向纸上很抖战的写了“性欲”两个字。哪知这支笔尖,早是秃了半截,写得认不清楚。他很愁闷的将笔往案上一掷,心里宛同有块石头塞住了似的,渐渐地立起来,抽开书案下层的抽屉,捡了半天,方捡出一支笔来,又一翻检,他不禁很惊讶惶急的说出一个:“咳!……”字来,这个音由他喉中叹出,然而非常急促而沉重。他静默无语,拿出一张硬纸红字的美丽信片,用尽目力去注视。室中一点声浪没有,只是两个云雀,在窗外的细竹枝子上,一递一声的娇鸣。

  他在那个极僻陋的农村子里,作一个月二十元的教员,却平平的过了一个年头,第二年他姊姊同他母亲也因为家中生活困难,便也搬来同他住在一处,后来他姊姊就同他的一个同事结了婚。

  他回想了半天,想到那时,他与她游泳于自然的爱河中的愉快,到如今还像就在昨天,或是刚才的事一般。但他又记起由喜剧而变为悲剧的情况,悲剧开幕的原因,即在她母亲的死。

  他回忆在那个农村里与她无意中相遇见的时候,是在他到那里第二年的二月里。有一天下午,校中的女学生,都散学走了。他拿了一本诗集,穿了短衣,出了村子,就在河岸上一个桃树林子里,坐在草地上读去。那时桃花,已经有一半是开好了,红色和白色相间,烂漫得实在可爱,他检看书籍,精神极愉快,头发蓬着,从花影中现出了他的面貌。河滩里一群男女孩子,在那里游戏,她从山里采了一筐子茶芽,同她的女伴,沿着河岸走来,恰巧一个顽皮的孩子,扬起一把沙泥,向空中撒去,于是她的眼眯了,一失足跌在岸旁,触在块石头上,便晕去了。小孩子吓得跑了,她的女伴,都是十六七岁的女子,也急得在那里一齐乱喊,有的哭了。他看见了,便走去帮着她们将她用人工救急法治醒了。不多时她的寡母也来了,便扶她回去,向着他道谢了好多话,请明天到她家里去。他这时第一次认识她,他是第一次看见她清秀美丽的面庞,神光很安静的眼睛,便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可洗刷的印象,在他脑子里。她们走了,日影也落到河水的沙底里去了,他只是看着撒下的碧绿鲜嫩的茶芽凝想。

  他呆呆的看了一会,很没气力地将那信片轻轻放在案上,自己想道:这是她最后的遗音了!这是她最后的遗音了!却再也不能够想起别的事情来。无意中将刚由抽屉里找出来的那支新笔,掉在地上,他便俯着身子拾起来,一抬头含着泪痕的眼光,与那壁上挂的像片接触着,猛然又想起是五年半的光阴了!那时这张像片,比较现在的面色,却不同得多,宛同她这纸最后遗音是当年一样鲜明的颜色,少年的容貌,都一年一年地暗淡消失了!而生活的兴味,也一年一年地减去了!环境的变迁,真快呀!……他想到这里,那很细琐很杂乱的前事,都如电影片子,一次一次地在他的脑子中映现而颤动了。

  二点钟三点钟四点钟也快过了,他坐在竹椅上,也不起立,也不动作,草稿上还只是有很草率而不清楚的两个“性欲”的大字。

  院子的外门响了,他的妻穿了一身极雅淡的衣裙,抱着三岁的孩子,孩子手里弄着一支白菊花,袅娜地从枯尽叶子的藤萝架下走进来。他们进屋来了。那小孩子呀呀道:“爸爸!……爸爸!……一朵花呢!……”说着便将鲜嫩的小手,向空中一扑,将花丢在他的膝上。他这才醒悟过来,将那封最后的遗音,往抽屉中一丢,猛回头,却见他妻看了看草稿上“性欲”二字,朝着他从微红的腮窝里现出了一点微微的笑容。

  一九二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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