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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倚在舱壁上,他在重温旧梦了。夏夜湖上的沉思,暗阶前同他们几位的对语,——尤其是使他记得十分准确的是到他的齐思叔那寓所内找路费时的长谈。

  那句重要的话,一个字也不曾忘掉:“你可知道这是件很严肃的事。”但他只能饶恕自己了!希望把这句话再应用到这一次的偷行上,有个着落。他决定非在前途上留下点痕迹不再跑回家乡,不与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们见面。

  金刚说是到统舱里找人去了,直等到开了电灯还没回来。

  从圆玻璃眼中向外看,昏黑得别无所见,只有船身冲过暗涛,激起一层层的银光的浪花,推出去又卷回来,还能仿佛看得清。隔壁的舱中有人唱着粗嗓子的大净戏,没有胡琴,用指头敲着板眼,还夹杂着女人的笑语。坚石在圆窗上望了一会,重回到靠着小案子的床边上坐定,心安了好多。没有事作,把上船后取出的另一本书随手翻动,他按着目录找出他以前读过,认为最受感动的《世界之霉》那一篇,从开始看到有下面几句话的这一段:

  ……他们都由许多不大能够看出的小点聚集而成,仿佛是不活动的,但实在是慢慢的在那里动。每个单点向前滑走,在一时间内不过二分弧度;而且并非直线的。只是环绕着自己的运动的中心,颤巍巍的盘旋上去。

  坚石看这段很慢,几乎要把每一个字都能记住一般,并且低低地轻念道:“只是环绕着自己的运动的中心,颤巍巍的盘旋上去。”念完了,对白垩的墙壁楞了眼,再往下看:

  那些小点联合了,分散了,隐灭了,又走出在球的顶上了。但各个小点的形态,并不值得什么注意,只是那全个斑点的运动很有重要的特色。他们缩小了,或者长大了,在新的地面出现,互相侵入,或被逐出在原来占据的地位之外了。

  看到这里,他把眼光挪到对面的白墙上,真的,仿佛有一些小点子在上面迸跃。忽地聚合起来,忽地四散了,除了那片白色的墙底之外分别不出那些从书中跳上去的斑点是什么颜色。它们移动,分化得太快了,微光交织,可恨自己的眼力不济,难于分清。但它们都像些有气力的小生物,在各找适合的地点工作之舞蹈。坚石在这一霎有点恍惚了,他觉得那些小点内有自己与他的朋友的生命在内附着住,凝合住,这是他们在光明中能够生存的表征!……澎轰的一声,房舱的四壁全倾过去了,又颠过来,幸亏旁边的小木案做了靠身,没摔下床去。电灯左右摇动,光与影在地板上,在角落里,都彼此争逐着。一个勇猛的浪头卷上床侧的圆眼睛,很迅疾地又跌落下去。听,海上正奏着急风,骤雨,与飞涛的合奏乐。而轧轧的汽轮并没曾因为外面的风,雨,停止了催着前进的响声。

  坚石觉得一阵头晕,跳下床来,书顺落到脚边上。向对面白墙上再看时,斑点全消了,上面是一片光明与一片暗影互相进展,互相推让。

  船身虽是滚动得厉害,坚石终于扶住案子强站起来。

  这一夜,海上的暴风雨没有停止,在倾侧摇动的船床上,青年的旅客们,半眠中,各人摸索着各人的梦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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