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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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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石听了这中年的潦倒的写字人似乎是惦弄自己的话,反而苦笑了。 “那么,你认为我是个怪人,是个秘密的深沉人?仿佛我另有目的才来吃这份薪水?……” “当然,当然!你焉能同我比!” 这么冷峭的答复真出乎坚石的意外。明明同在一个屋子作事的人,因为事务与收入不同便有心理上的许多差异。一点不了解的感动却急于分辩不出,他蹙蹙眉头,把话另换了一个题目。 “虽然同事了一个月,没听见过你的思想,想来你不是落伍的人,一定赞同革命?……” 话才说了上半段,书记把钢笔重重地放下了。“岂但!……哼!” “噢!我是问你的话,如此看来,果然时机到了,你是一个!” “对呀!中国的事弄到这般天地,处处没了人民的生路,凡是明白点事理的人谁不想有个翻身?我只差少喝几年墨水,不是,……是没有钱买墨水喝,心还不比别个下色!国民革命,革命,有那一天,管什么家、孩子、老婆,打小旗我也干!……” 书记的一股愤气真比那些上讲台说主义的先生们劲头还大,“我也干!”这三个字的下文很有意思,那一定是:“像我也干,你呢?你这当年到处演说,组织学会的学生!你呢?” 从他的炯炯的目光里坚石先感到这位谈话对手的锋芒。以前只知道他在校中有种硬劲,不大理会人,沉默,想不到说起来却立刻使自己受到精神上的窘迫。是啊,革命,革命!自己从木鱼佛咒的生活中逃回来,因为有熟友的要约到这个中学里来变成一个勤劳的事务员。明明这是个革命的宣传机关,大家不避自己,却也不叫自己分任秘密的职务。他们态度是这样:“你是在新流中翻过滚的青年,思想与见地还用到教导?路有的是,任凭你选择着走!我们当然不外你,可不勉强你干什么事。党,也不尽力介绍加入,随便,看看你这返俗的和尚对于未来是有何主张?——也许你在以后成了一个俗流。” 不经过唐书记的言辞挑斗,坚石在这个集体中也早已感到这样的待遇了。所以这一时他对书记的态度分外关切。 “佩服!也应该来一个‘我也干!’”坚石的额上有点汗晕,“唐先生,你希望我能坚持下去,为将来的国民革命助力!” 唐书记拍拍他那略尖的头顶道: “无先生,那还用提坚持,这不等于《诗经》上的话‘矢死靡他’!没有这么点傻劲,那是投机分子!我现在开会必到,应派的事务不瞒你说,干的比谁也高兴。我们这样人比起会想会谈的先生们来,别的不敢说,可有这一日之长!无先生,你等着看!大话多说了也许无用!” 这话的刺又飞出来了!坚石一阵觉得脸上有点热,尤其是从他那紫黑色的嘴唇中迸出那四个字:“你等着看!” “你等着看”,字音仿佛如烧红的铁针一样,扎入自己的心中。 唐书记瞧着无先生不急着接话,便很从容地两臂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摇摇头,只差没叹出一口气来。 丁零零,丁零零最后一班完了,几十个学生说笑着从楼上跑到操场里去,而教这班的教员挟了一包书,吹着呢子短衣上的粉末却冲到事务室来。 “喂!无,校长室中有转给你的一封信,很奇怪,刚才在走廊中碰见校长,他说:要请你快去!——到他屋子里看信。该给你带口信,下楼时他正拿着信来找你,不知为什么又叫我说请你上去?——那封信怕是有点事,我看了两个字,是从河南寄来的,还印着什么军?” 这位教员是出名的毛包,有话藏不住,专能替人效劳。 坚石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么封信,更找校长代转,便来不及同唐书记再说话,随手把簿记锁在座位后的立橱中,匆匆走出。 § 十九 “喂!无先生,你怎么老是在操场里转圈子?我来了一刻钟了,站在树后头看,怪有趣,头一回见你想心事。” 坚石正在带露珠的细草上来回数着步儿走,太早了,学生来的还不多。他的青薄呢校服有两个钮扣开着,皮鞋上满是水滴。他似乎在寻找夜来没完的梦境,一双眼睛里泛着兴奋的光彩。想不到有人在寂静中喊叫,他立住脚对那位偷看者惊掠了一眼, “起得真早,从你家到校中来不得半个钟头?我们的早饭还没做熟呢。……” “无先生,我早来就为同你谈谈,待一回没有空,昨天你不要以为我说傻话,直心眼!别瞧不起是穷,可不掏谎,我看你是个有心人。……” 坚石向前挪了几步,苦笑着,“你说我有什么心事?” “自然,我有我的意思。自从你到校两个月了,人家先前都说你有神经病,近不的;说你是学生脾气瞧不起人;又说你古里古怪,当过和尚撞过钟,不是凡人。这些话职教员们偶然聚在一堆便成了笑谈。——不是奉承你,咱一个屋子办事倒没多交谈,不过从你办事,——对学生,管财政上留心,我知道你,你不是他们那一般人。……” 想不到这位瘦小的书记先生竟对自己这么倾心,坚石向他再掠一眼道: “我本来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尽人家说去好了。我不会对种种的人讨好,生性就是如此。你也许看的不准?” “不,我岂只是看明白了你是个好人,你还有你的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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