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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伤者(3)


  一觉醒来,秦三正打二更,小江同蒋疯子的挑子都不在了。大秃子在收拾茶碗,喝茶的一个也没有了。灶里的火,只剩下微微的灰烬。

  这时候他的酒尚未醒,朦胧地杖了木棍离开了茶馆。

  “不喝杯茶么,就走了?”大秃子招呼他,他不理会。

  他仍同平常的日子一样,往回家的路走去。夜色迷漫了天宇,天风微微地吹,他独自在这黑路上蹀躞着。

  穿了两条小巷,绕了一个大弯,他知道离家不远了。不意一块大石,将他绊了一交,几乎跌倒了,口袋的洋钱忽然一响,他惊骇了。赶快手往口袋一摸,一些洋钱,沉沉地在里面,猛地使他想起白天的事了。

  这一来,他的酒清醒了,他更怅惘了,往哪里去呢?家已经不是他的,女人已经完全成了人家的人了!

  他仍旧信步前去,直到他看见他茅屋的纸窗,透出黯淡的光来,他不得不凄然地止了脚步。他想,这是在做恶梦罢?不然怎么这样地离奇呢?虽然他是这样地想,但立刻又证明了他并不是堕在恶梦里。因为从他的茅屋中,传出一双男女大的笑声,这声音有如野兽的强暴,深深刺进他的心。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肥白的身体,嫩红的面庞,有时一种迷人的媚笑,有时一种令人爱怜的娇怒,这女人,便是曾经同他生活的妻。现在正同一个凶横的四十许的男人,拥抱和调笑,他不由地愤怒了。他不怨那女人的薄情,但他仇恨这样挟了钱和势力的男子,掠夺他的女人,占据他的家室,逼得他在这墨墨的夜里无处可归,独自彷徨着。

  他的整个的身体,沉浸在狂怒的火焰里了。

  他忽然想到白日间的轻蔑地笑,与那些人一种不屑的神情向他讥刺,同是一样的男人,竟会被人家这样的欺凌和侮辱。但是要不是自家怯懦,他们哪里敢呢?眼看着,耳朵听着,别人的一种胜利的娇矜的淫荡。这都忍受着,不有一点羞耻和复仇。人间竟有这样的人,人间竟有这样没有用的么?

  “还是回去,反正一条命,看他们怎么办!”他这样想,决定了鼓着勇气前去。

  越走越近,茅屋里的笑声也越响亮,他的心跳起来了。这很奇怪,他的心境,完全不同以前那样从容了!以前倒是不愿意回家,现在是怕是不敢了。这好像他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那陌生的人,不是朋友,不是亲族,却是他的仇敌!在夜里,单独地去拜访仇敌,能够得到好结果么?

  走到门口,他的心跳得更凶,不可言说的大的恐怖抓住他,使他全身打战。房中淫荡的调笑,和低微的叫喊,他听得非常清楚,但是这已经不能够使他嫉妒和暴怒了。他的勇气离开了他,他成了一个可怜与愚钝的人了!

  终于他缓缓地敲了门。

  “你是魏五吗?有什么事?”张二爷在里面答话了,以为是他的听差,从公馆里来有什么事找他。

  他在外边没有答,仍旧缓缓敲。

  “混账,是谁,怎么不说话!”张二爷有点怒了。

  “是我,开开!”

  “暧呀!”张二爷认清了是他的声音,不禁的一惊。“他妈的,他来行凶吗?”张二爷赤身跑下床,赶快拖了桌子堵了门。同时女人大声叫起来:

  “救人呀,救人呀!……”

  张二爷失了主意,缩成一团,只是颤栗。女人还是连声地呼叫。

  四邻不知怎么一回事,有的报了警察,警察立刻武装赶到,张二爷听了外边人声嘈杂,并且警察来到,定了惊,大叫道:

  “将姓吴的抓住,莫要放走了!”张二爷一面忙着穿衣,一面拖了大桌开了门。

  警察将吴大郎捆了又捆,可是他一句不说,也不反抗,大家都奇怪,为什么老实得同木头一样。张二爷见了他,忙跑上前连踢带打,他仍然默默地忍受着,大家看不过,将张二爷劝开。让警察将他带到署里去。

  几天以后,十字街有些人纷纷地说,吴大郎因为黑夜行凶,带了脚镣手铐押到县里去了。

  (原载1927年12月25日《莽原》2卷23—24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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