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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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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下午在廊子里晒太阳,因而同这小朋友也逐渐熟悉了。他对我并不像以前那样的生疏了。他时常叫我说故事,有时还叫我同他一起唱歌。 很奇怪的,他总不像别的小孩一种天真的活泼;每回为了一桩有趣的事,引得他高兴地笑了,但到刚笑出声音的时候,却又无端地将笑容收敛了。他自己不会觉得他是这样冷静,自然他是习惯了于这寂寞的意态中。 一次,我看他不在廊子里,于是悄悄地走到他的房门口,头贴着玻璃门往里望,见他正坐在小椅上,两眼发楞地看着墙上耶稣的圣迹,带了一种凄凉独自的神情。 我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他并不理会我,仍旧在对着圣迹痴望,于是我低声地问: “你在看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好像才发现我是站在他的后面,还是默默地不说话。我不禁地又追问他: “看什么呢?” “我看耶稣在天国里,妈妈爸爸都在那里!” “怎么?”我惊异了。 忽然,进来了一个法国医生,手拿了一小糖盒,问他: “Comment?……” “不懂,”他摇摇头。 “你是法国人,怎么不会说法国话呢?”医生微笑着问。 “不,我是中国人,不是法国人!” “哈哈!”医生大笑了。糖盒递给他,笑着走了。 我牵了他的手一同走到廊子里。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承认他是法国人,分明父亲是法国人。 “你为什么不说是法国人呢?” “不,我还是中国人。爸爸有一回说,再过三年,带我到法国去,妈妈不愿意,哭了,她告诉我:你不要忘了是中国人。” “爸爸不是法国人吗?” “爸爸是的。可是他为了妈妈哭了好几场,也说好罢,我们不再要回去了。” “哦哦。”我慢声答他。我的心便幻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天气忽变,下了几天雨,春寒袭人,使刚好的病人更不好受。我们几天便没有见面,因为医生不叫起来,不得已只有在床上躺着。 天终于晴了,气候也变成了温和。于是在这初晴的下午,我们又往廊子里一同谈话了。 他同平常一样地叫我说故事。我于是向他说《卖火柴的女儿》,说到那女儿从火柴的光中看见她的祖母的时候,他忽然说: “我昨晚见了天上星星一闪,看见我的爸爸,看见我的妈妈了!”他说得愈兴奋了。“妈妈拿了一捆花给我,爸爸捉了两个燕子……” 这时候院中走着一位拖黑袍的老神父,长胡须将胸前的十字架都盖着了,一种慈爱的神情,整个地在那面孔上表现着。他看见了这老神父,赶快开了门跑去,神父看见了他,也连忙向前将他抱起。长须的嘴唇在他那小小的面颊上不住地吻着。他呢,如同一只柔和的小绵羊,俯在老神父的怀中。少顷,他问: “爸爸妈妈,还在一起吗?” “在一起的。好孩子你可以不要想念他们!” “爸爸妈妈,他们在天国里都好么?” “他们都是好的,好孩子,你为什么不想别的,专想他们呢?他们都快乐,平安,好孩子,用不着你去想他们呀。” “爸爸妈妈,我忘不了呢。” “唔”,老神父微微地笑,两眼红润了,更显出一种蔼然可亲的样子。“慢慢地,等你病好了,我带你看大象和花孔雀去。”老神父这样打破他的话头。 于是我知道了,我的这小朋友,原是人间之最不幸者。双亲都离开了他,使他在儿童的时期,已变成了人间的孤独者了。 老神父又重行吻他,走了。还仁慈地颤声地说着:“慢慢地,病好了看孔雀去!” 他悄然站在院中,目送着老神父。 他于是随我走回廊子里,我问他: “为什么他知道爸爸妈妈的消息呢?” “先是爸爸病在这医院,不久就搬到那个房里。”他手指廊子对面的病房,这病房专为治不好的人预备的。“爸爸以后死了。他替爸爸祷告,说爸爸的罪过没有了,要天主收留爸爸在天国里。” “那么妈妈呢?” “爸爸死了两个月,妈妈又病了,也住在那小房子里。这天晚上妈妈见了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哭了,她手伸出来要摸我,大夫不准,牵我走开了;我回头看,妈妈还在哭。第二天他又将妈妈送到天国去了。那时候我问他:爸爸妈妈,能在一起吗,他说:是在一起的。” “哦……”我想用什么话来安慰这不幸的小朋友,但终于未想出。 “我想念妈妈同爸爸,也不知妈妈同爸爸想我不想。”他喃喃地说。 “何必想他们呢?” “不,我还是要想的。”他的眼圈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医生进来了,叫我们各自到房里睡去。幸而这样解了围,不然这不幸的小朋友愈伤心,我愈无法制止。 随后我们在廊子时,从不敢谈起易于触动他使他伤心的事体,直到他出了院。 多年过去了,自然这不幸的小朋友的消息,一点也得不着。他是这样小小的年龄,竟失却了亲爱的父母。这人间的酸辛和寂寞,他能堪受么?说不定,他寻着了天国的历程,同着双亲会晤了,永不分离。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七日 (原载1927年5月25日《莽原》2卷9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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