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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夜话(3)


  (卖花女上,向老画家兜售)

  卖花女 先生,阿要买栀子花,白兰花?

  刘 (不,顾斥之)不要,不要,快出去!

  卖花女 老先生,买一朵吧。

  刘 我们不要,别在这里麻烦。

  卖花女 (改问女)小姐,买朵花戴戴罢。蛮新鲜的。

  杨 (忙选几朵)几化铜钿?

  卖花女 随便捺几个好哪。

  杨 (去两毛钱与之)

  卖花女 小姐,谢谢捺。(好气的走到画架后)

  杨 (取花为刘插领角)您也戴一朵罢。

  刘 我不要。

  杨 不,这是我送给爸爸的。(自取一朵,挂自己襟上。)

  刘 咳,你们年轻的女孩子爱花,就像我们年纪大几岁的人爱你们女孩子一样。

  杨 (瞥见卖花女在改画)啊呀,他在那里改他们的画呢。

  刘 (急起止之)嗳哟!快些放下。

  卖花女 先生,捺看啥人画的好哪?

  刘 你看,人家画的蛮好的画,给你这一来弄得一塌糊涂了。你还说谁画的好!

  卖花女 格个有啥稀奇。

  刘 这自然也没有什么稀奇,可是你晓得什么?

  卖花女 (不平的用京话)你怎么不知道我晓得什么?

  刘 (惊异)这孩子倒有些作怪,说话南一句北一句的。

  卖花女 长这么大还不会说话哩。

  刘 好,你会说话。(收回画笔)你快出去罢,弄脏了人家的画,回头他们要生气的。去去。

  卖花女 (被欺负惯了的反抗)去就去。(提花篮徐出)

  刘 (收好画笔就坐,将继续谈话。)……

  卖花女 (漫吟)“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落花虽有恨,堕地亦无声。”

  刘 喂!(忽有所触,急起身呼之。)卖花的!卖花的!

  卖花女 (回来)有叫我转来做什么呀?还要买花么?

  刘 花是不要了。

  卖花女 那么要我转来啥事啊?

  刘 你坐。坐一会儿,我有事问你。

  卖花女 (勉强就坐)老先生,请你快些说吧,我还得去卖完这些花,养活这条小命呢。

  刘 我问你,你每天这样卖花,能挣多少钱一天呢?

  卖花女 卖花能赚多少钱?也不过挣一点儿钱就是哪。

  刘 那么又怎么能养得活你呢。

  卖花女 老先生,命有好坏,可是活总是要活的!比方像小姐一样的命,自然又有不同;像我这样的命有一点儿钱也就可以活下去了。

  刘 (感叹地)咳,中国啊,你连这样年轻的女孩,都叫她成为一个宿命论者么!(再问下去)你念过书没有?进过学堂没有?

  卖花女 在这儿也念过几年书。后来连吃饭都没有法想。哪来钱念书呢?卖花的时候走过女学堂,听得里面弹钢琴的声音,看见那些女学生拍网球底时候那种活泼的样子,心里恨不得变个鸟儿飞到她们里面去,有时候听呆了,看呆了,不知道耽误了多少卖花的时间。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是一个卖花的!和她们那些有福气的小姐们隔了一层很厚的墙壁,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走过那儿了。

  刘 你爸爸为什么不挣钱养活你,并且送你进学堂呢?

  卖花女 我没有爸爸了。

  刘 哦,没有爸爸了。那么你母亲呢?

  卖花女 ……(触动悲怀抑郁有顷,打量老画师一回)老先生,我第一次到外面卖花的时候,我母亲对我说过:“明儿,我是叫你去卖花的,不是叫你去卖愁的。”因此我时常记着母亲的话,从不敢向客人们诉苦的。可是老先生,一个小虫儿受了苦也想哼一声呀。我看你们两位,都是很好的,我不妨对你们说说罢。

  杨 我看你不象是此地人?

  卖花女 我妈虽然是本地人,可是我的爸爸是北京人。我是在北京生的。我很小的时候北京也不知为着什么打了一次大仗,一天晚上大兵冲到我家里来,把我一家人都冲散了。

  刘 唔。

  卖花女 妈妈和我不由自主地,随着许多邻舍拼命的逃。逃了一程,回头望我们的家的时候,老先生,早烧红了半边天了。后来继续逃出来的人还很多,妈和我都以为爸爸一定也在中间的,后来好不容易逃到天津了。

  杨 到了天津你寻着爸爸没有呢?

  卖花女 妈妈在许多逃难的人中间寻问了多少时候,也不曾得着我爸爸的消息。……后来好容易遇见了一个最后由我们村里逃出来的王叔叔,据他说我爸爸死守着家里,不让大兵进去,大兵生气,放了一把火,把我爸爸烧死在里面了……(泣声)

  刘 (仰望着天)嗳,你爸爸要是真在那时候死了,倒免得后来许多的烦恼。(起身欲抱之)孩子,你姓什么?

  卖花女 我姓唐。

  刘 (愕然)姓唐?你为什么姓唐?

  卖花女 我为什么不姓唐?

  杨 (见他们回答都奇怪,转转话头。)可是后来呢?

  卖花女 (继续地说)后来我妈在客栈抱着我哭了好几天。想要自杀呢,又舍不得我。想要带起我逃呢,又一个钱也没有了。

  杨 为什么不找亲戚呢?

  卖花女 我爸爸平常只管作画,从来不管家的,更不去找亲戚;所以这个时候又有谁来管我们呢?幸而,咳,又不幸遇见一位很亲切的唐先生,看得我母女哭得可怜,说他现在苏州做生意,要是愿意同他到南边去的时候,他可以供给我们的船费。我母亲本是南方人,她还有一个妹妹在苏州,想趁此去找她,所以我们就同他到南边来了。

  杨 到苏州找着你的阿姨没有?

  卖花女 找着了也就没事了。偏巧我那阿姨家里有了什么变动,早不住在苏州了。我们母女弄得苏州也不能住,北京也没有法子回去了。

  杨 那么,那位唐先生呢?

  卖花女 是呀,也亏得那位唐先生对我妈说:“你别着急,既然亲戚不在,就在我家里住一年半载也没有什么。”我母亲不肯,只向他借了一点点钱,租了一间屋子,每天靠她给人家做活来养活我。

  刘 唔(点头)……

  卖花女 隔了一年,我八岁了。唐先生亲自对我妈说:“你既然那样爱你的姑娘,望她做她那没有儿子的父亲底一个有出息的女儿,那么,你得送她读书了。”我妈说:“没有钱,也没有法子。”那位先生说:“我有钱。”我妈说:“承你带我们来的恩还没有报,怎好再用你的钱呢?”他说:“这有什么要紧,但凡你愿意做我家的人的时候,我愿意把你姑娘扶养到大学毕业。”

  刘 (紧张地)你妈答应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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