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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1)


  ——岩下纵谈之三

  我曾写过艺人的“行路难”,现在我记记我的大孩子和他的朋友们的行路难。我的大孩子海男现在印度我们的远征军中服着军役。这是我常常系念的事,但也是我很引为夸耀的事。孩子做着一个中国青年人在今日应该做的事情。

  他是今年春从重庆动身的。他和他的几位至好的军校同学一道随郑洞国将军飞越了喜马拉雅山两万尺的高峰。同行的许多人都吐了,而他却颇能支持。在印度的这些日子他也过得颇为活耀。他原擅骑马游泳之类的技术,近又学会了开车。时常在东方盟友的都市里风驰着三轮卡。他到过佛教圣地的Budha Gala,在释迦成佛的菩提树下拍过照。后来的一张除许多战友外,还有法印法师和西藏的青年女尼妙莲少师。他还寄过几片颜色澄艳,纤微异常细致的菩提叶来。这给了他的妹妹极大的欢喜。我们还预备把这送给巨赞法师,慰他在西山深处的寂寞。

  海男是在上海麦伦书院念中学的,他和黄仁宇君都可以说英语。在今年七七纪念我们远征军招待盟军的时候,他们便做了招待员。他们也认识了好一些盟国的朋友。照信上看,他们的兴致是很高的。他说这个新环境虽然也还存在许多困难,但已经使他把在国内的沉闷暂时忘记了。

  这使我记起抗战以来他所经过的一些事情。

  上海战争爆发,麦伦首先沦在火线。他和朋友们保护着祖母从战火中到达了南京,由这儿搭江船回到长沙。祖母让他转入长沙明德中学,修毕了高中课程。在那时候他也学着写了一些文字,领导了一个儿童剧团,上演过他自作的“中华儿童血”,很有些使他兴奋的效果。

  当我在武汉的时候,在一股抗战情绪高涨中他考入了军校。因为怕祖母不许他去,他留了一封信在我的桌上就随大队入川了。后来又知道他由重庆步行到铜梁,又由铜梁步行到成都总校。

  我到重庆的那年刚巧他由军校毕业。他和他的几位同学回到陪都,我们父子重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很英挺的少年军人了。军校学生毕业后有的是留校教练入伍生的。但他们考军校的初志原是为的参加神圣的民族战争。他们怕的是留校。要求我事前拜托相识的部队长致电到校方请求分发。为着这我曾拜托过当时任五十四军军长的陈烈将军。我和这位陈将军在鸡公山时代熟识,他号石经,柳城人。粤北会战中曾到英德军次访问过他,又陪他一道由韶关直到桂南昆仑关接防。在车上我曾对他提起海男们的事,他很欢迎他们,并且乐意给他们应有的指导和援助。我到重庆的时候他已经率部到了滇越边的富川。他有电报来说,“将与敌人周旋于国境之上”,意气甚盛。为着海男们他曾有电到军校请求。并且给他预备了旅费。我看了他的亲笔信非常高兴,觉得这事算可以放心了。

  海男们报国的志愿算有了发挥的机会了。然而“不如意事常八九”。正当这时候我得了陈将军的噩耗,原来石经兄因牙病不得医药忽然变成了败血症,“星陨边城”。他的弟弟希贤兄同朱夫人由渝奔丧,我除致深深的哀悼之外也替海男们着急;他们的毕业期已近而出路又成问题了。我又曾去电陈长官和当时第二师的李延年将军,但海男们,因五十四军继任者系军校前教育处长,分发该军的人除了他们以外还有数十人。再加该军十四师师长阙汉蹇将军在粤北桂南也有一日之雅,因此,我又曾替海男们专托阙将军,得了他的回电之后,海男和他的几位至友,便决入十四师工作。那时川桂间的交通已经非常困难。海男们得了郑应时兄的帮助,又带了

  他的妹妹玛琍由海棠溪顺利南归,想趁报到以前,省问他多年不见面衰年多病的祖母。及至我自己也经六战区回乡,为使老母稍得静养机会,便移家南岳,在百子街的菩提园住了七阅月之久。那时海男和他的几位同学为着邀他赴十四师报到也做了菩提园的客,我们时常一道去看祝融峰的云海,听磨镜台的松涛,也曾一道读毛奇等名将的传记,作世界形势的默绘,竞赛。各人报告对当时国际战争的军事政治的看法,有时甚至请南岳的青年智识僧人暮笳法师谈佛法大要。

  海男们学过测量,他们与仁宇们各测南岳地图,非常准确而有趣,至今还保存在我的行箧。我觉得在南岳的那些日子过得是颇有意义的。曾允许指导他们的陈石经将军的遗骨,那时已由富川运到南岳,葬在络丝潭上。我曾在他的墓畔写过一首诗:粤北曾传虎将名,秋风白马又南征。岂因烟瘴回锋锐,常为光明作斗争。清血奈何无药石?埋忠差幸有佳城。络丝日夜风雷走,犹作翁源杀敌声。

  我和海男们几次爬到他的墓上,低徊凭吊。我默祷石经将军的英灵。仍旧能领导这些年轻的战士们达成与“敌人周旋于国境”的夙愿。

  一个仲春的午后我和寿康送这几位青年战士出发。他祖母也扶着杖,洒着老泪送到庙前街的尽头。但因等车的困难,他们的旅费又不太多,他们又从柳州一度回南岳来,海男随即又同仁宇兄等回长沙乡下,住了一些时候。从数度成为战场的上杉市的农村孩子曾寄回这样的信:

  爹:

  匆匆地看见了您,又匆匆的离开了您。从柳州赶回家来,只在家住了一夜就走,不但是祖母、妹妹和您感觉得留恋,就是我自己也惆怅。在和三妹渡江去搭火车的时候,我望着那苍茫的江景,就想到您们,我简直想撇开三妹不去了。刚长途跋涉从远处而来而现在又要向那远处而去,这是为什么呢?在南岳安静的陪着您读读书不好吗?可是从这里您会看出一个青年人的心理来,他是好动,时时希望有新的活力,而时局需要我们又如此急迫。

  我们在这山明水秀的乡下,又在暮春时节,过得甚为愉快。我们一早拿着枪去打靶。天气热了跳到塘里河里去游泳。我们遨游于山林之间。置国事于脑后,尽情的玩着。我们几个原很合式,再加上仁宇的妹妹游伴更齐了。但是于今毕竟玩得够了。即算环境容许我们玩下去我们也会厌烦。因为这种生活毕竟不是今日青年人的标准生活,我们应当再前进了。

  二十日以前我一定要赶回南岳来,他们能否同来我都不管。总之滇南再怎么苦我也要去的。

  在这里下雨的日子多,闷在家里更觉乏味。朋友之乐在别后重逢,久了也就没有什么希罕了。您等着我回来吧。

  儿海男五月十四日后来,他们毕竟又回到南岳来了。这次我由南岳直送他们到衡阳。看他们坐上湘桂路的车。但他们到了柳州之后依然等车,车子纵有也不可能三人同行,于是他们采取“分进合击”的办法,经过好一些困难终于到了贵阳。这儿他遇了我表弟王新元先生,他正在贵州企业公司给了他们一些物质援助,尤其难得的替他们找了到昆明的车子。他们本来可以顺利抵达了,可又因铁索桥被水冲断在曲靖停了几天。

  爹:照理,应该是早到昆明了。然而我们还滞留在曲靖。在茶馆里等着明晨八时到昆明的车。从贵阳到曲靖若按汽油车的速度本只有两天的路程,但这次却走了整整一个星期——从七月十三到十九日下午——除了煤汽车速度慢,更因在滇黔间交通孔道的铁索桥边静候了三天,直等到水退了,浮桥搭好了,才得缓缓通过。(俄国大使的车子也耐心地等了两日。)

  不过我们虽在这四无人烟的僻壤过了儿日汽车顶上的生活,甚至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吃。但也饱览了贵州山水的特色。那北盘江汹涌的急流以及两岸高耸云外的峻岭,和此地特有风云急剧的变化,都给了我们许多奇幻的感觉。我们差不多忘了饥饿和苦恼。

  的确,在这一段路上是比从柳州到贵阳有趣得多了。黔西的县份都相当富庶,而且都幽静有古风。每县都有小小的城墙。城里都有一个相当美丽的公园。城的四周都是一切碧绿的田野。这里雨水充裕,没有干旱之处,物价也很便宜。在盘县米只卖十几块钱一斗。一斗有三十几斤。较之贵阳要低四倍。缺乏的是没有好的建设和管理。市面是简陋萧条,人民也比较散漫无纪律。

  从安顺西行约三十余公里。我们看到中国第二大瀑布——黄桷树。当车抵那儿时我正睡着,但立刻被那急猛如雷鸣的水声所惊醒。从车厢探出头来一望,只见从岩上悬着两匹白练!

  ——啊!是黄桷树了!

  我急忙跳下车仔细欣赏。瀑布就在公路的一侧,上面是高高的峭壁,下面是一个深涧。山泉从峭壁上倒泻下来,水花四溅,不住的冒着气,好像是沸水一样。附近的风景也很秀丽,林木葱郁。好好的培植起来不难成为世界的奇景之一。……

  (七月二十日于曲靖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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