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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使(2)


  我正待接口赞他几句时,贤回来了,于是大家客套几句;孩子见房中又多了一个生人,吵着要出去,于是杰独自抱着他到北四川路看电车汽车去了。贤见我的床上纵横都是香蕉皮及碎纸等物,枕头已被丢在地上了,不禁望着我一笑:“如何?小天使把你的床弄得这样了。我想今夜就让她们母子俩睡在这张床上罢,明天把枕套被毯都拿出去洗一洗。你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到虹口大旅社去开房间去了。”

  “你到外面去宿恐累她不安,我想我们就胡乱住它一夜吧,再不然我睡地铺亦可。”大家正在计议时,晚饭送来了,我忙叫他再端回去,点了几碗菜,加一客饭,做好了一齐送来。不料包饭尚未送到,杰抱着保儿先回来了,说是他起先见了来往不绝的汽车很快活,后来不知怎样又睡着了。于是我忙给她们理了床,让保儿先睡。吃了饭,大家闲谈一会,声音很低,保儿不时转身,三番四次把我的话头打断。夜里,那孩子不时哭醒,一会几撒尿,一会儿吃牛奶,电灯全夜未灭,我与贤睡在一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我很奇怪旧诗中的美人怎么这样不爱独宿,在我的经验,觉得一个人伸脚伸手的躺在床上,较两人裹在一条被里连放屁都要顾忌的总要舒服得多了。这夜直到五更光景我始朦胧入睡,但外面一些声音都听得见,我似乎听见保儿在天将明时还撒过屎。

  到了六点半,保儿的哭声又把我惊醒,贤也转了一个身,没有开口;我知道他昨夜确也没有睡得好,而今天九时后又有事要做,心中十分焦急。于是忙一骨碌翻身下来,杰已在替保儿穿衣,一面在他嘴里不知塞些什么东西,不哭了;我披上了衣服,忙喊二房东家娘姨去开面水,说毕回房时,一脚踏在一堆湿东西上,仔细看时,天哪,床下都是屎,想是昨夜保儿撒的,杰也看见了,忙解释此乃她自己把痰盂的位置放得不好,并非保儿之过;说着,问我要了几张草纸,自己把地板拭净。洗了面,我告诉她牛奶须在八时左右可送到,她若肚子饿了,我们可到附近面馆去吃些虾仁面;她也同意了,于是我们赶快离了房中,让贤得安睡片刻。在面馆里,保儿又打碎了一只大碗,由我赔偿一角大洋了事。吃完面还只七时一刻,我想贤恐怕还未起来,故提议到崑山花园去玩玩,杰欣然同意。途中保儿似乎十分快活,我觉得他比昨夜美了许多。

  到了园内,游人已不少,有中国保姆领着的白种小孩,有日本女人一面看着孩子们在土堆上玩得高兴,一面却自很快的织着绒线衫,也有在亭子里独自看书的日本男子。这许多孩子中我最爱一个印度婴孩,大概还只四个月光景,黑黑的小脸儿,大而有光的眼睛,抱在一个奶妈怀里,我不禁前去拉拉他的小手。“这种亡国奴理他则甚?”杰很不以我为然,自己却找了一个金发女孩玩,但那孩子似乎不大理会她;忽然,保儿把那女孩的头发扯了一把,拍的一声,保儿脸上早着了一掌,大哭起来;杰也动了怒,骂她不该动手打人,那保姆忙来劝住:“算了吧,这女孩就是住在花园这旁红洋房里的,她爹是外国人,胖得像猪一般,凶得紧,一不高兴就提起脚来踢人……”

  这时园内的人多围拢来瞧热闹,我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杰也站身不住,就抱起保儿一面骂了出去,在路上还愤愤的说外国小孩都是野蛮种。大来怕不要做强盗婆。

  回到家中,贤已自出去;保儿仍是吃零食,撒尿,吵到外面去的闹上大半天,好容易挨到下午三时半光景,就雇了两辆黄包车送她们下轮船去;上了新宁绍,杰就喊茶房说要定一间独人住的房舱。“今天客人很多,没有独人住的房间;你要是不高兴同人家在一起,趁大菜间去好了。”那茶房半讥笑地答。

  “我们偏不住在大菜间,要一间空的房舱。”杰气得涨红了面孔。我深恐那茶房再讲出不中听的话来,忙上前解释:“因为我们有孩子,恐怕夜里吵起来累得别个客人睡不着,故希望最好能自占一间;既是今天不得空,那就随便请你们排一间较空的便了。”

  于是,茶房把我们引进卅七号房间,已有一个摩登少妇先在,鬓旁缀着朵软纱制的小花。“妈,花……花……”保儿一伸手就去扯她的头发,急得她躲避不迭。杰也不向她道歉,只问她是不是一向住在上海的,这次到宁波去还是到镇海去,……最后,请求她可不可把这朵花取下来让保儿玩一会。我从旁瞥见那妇人很有些为难的样子,于是忙拦住道:“这舱里闷得慌,我们到船边去走走吧;孩子也是喜欢瞧热闹的。”那保儿听见到外面去,也就不要花了;我们三人在一张统舱的空铺上坐下,瞧着外面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卖水果糖饼的小贩不断地在我们身穷挤过,当然保儿又买了不少吃的。

  “啊,我托你一件事,”杰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我说:“秋叫我到上海后就写封信给他,好让他放心,我尽管忙着保儿也忘记了,今晚你回去替我代写一封吧。”

  “这个容易……”我下面还有许多想说,可是不知如何开口好;我觉得我须尽朋友的责任对杰下个忠告,告诉她不能如此来养儿童:一个女人把她全部青年时代的精力用在孩子身上,而结果只有把孩子弄得更坏,真是太无聊了。可是仔细一想,像自己这样弃了孩子不顾,表面上过着有闲生活,而内心却无时不在彷徨矛盾之中的,还不是比她更无聊吗?

  我自己该走的道路尚未决定,而她却死心塌地的把灵魂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正如我家朱妈一般,在“上帝保佑我们”之中消去了一切烦恼,她们能在小天使的鼻涕尿屎里及似通非通的汉译赞美诗中找到无上的快慰,这真使我羡慕而无法仿效;我还对她说这是不对的吗?还是索性不说呢?——正踌躇间,忽听得一个统舱茶房嚷起来道:“怎么?你们的孩子撒了尿,把我放在这铺下的什物都弄湿了!”

  我低头看时,真的蒲包纸包上都湿了大半,地上也有水,但杰却在否认:“我家孩子从来不会乱撒尿,也许是别的水吧?”可是那茶房却也不甘认错,就扯起保儿的紫红袍子让她自己瞧个明白:“你看,裤上不是也湿了吗?”我情知这是事实,只得对茶房表示歉意:“孩子的事真没办法!——你这包里的东西还不要紧吗?最好解开看一下……”那茶房咕哝着去了,杰还在独自分辩说保儿在南京时从来没有乱撒过尿,我觉得听着怪不舒服的,就立起身来告辞。

  “开船不是还早吗?——我预备在镇海住上几月再回南京,那时当再来看你们。保儿那时也许会跑了,再不必老叫人抱得臂酸。你的女儿几时断奶?我希望下次能看见这个小天使。”

  “小天使!”我不禁轻轻嘘了一口气,独处离开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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